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謂使曰:“本欲拜候,何煩寵召。”乃偕使至倚翠莊。李祥接待,一如賓禮。俄而酒至,遜坐就筵。話至酒酣,李祥問曰:“觀賢侄年少翩翩,才雄學富,正宜大展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跡於江湖城市之中,等風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覺觸動隱恨,淚潸潸然。欲訴真情,恐礙於事。乃另說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門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紙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歎惜良久曰:“今賢侄欲作何策,以圖終身。”李生曰:“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終非久計,吾有一言相問,可肯見容?”李生拱手曰:“願聽指教。
”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賢侄無親,愚叔無子,欲效螟蛉蜾蠃,結為父子之親,終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跡無依,何不權且依附。倘異日倚他勢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時就為其半子,亦所分願。”乃應曰:“叔父不以侄為不肖,鞠為義子,以拯其災,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館生於家。越數日,祥率生謁祭祖宗,宴會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鹹稱許而嘉讚之。自是錢穀簿書,賓客祭祀,事故世務,悉委李生。生閑則玩水觀山,以習弓矢。李祥見其弓馬嫻熟,心愈羨之。嚐問曰:“賢契不特文事高奇,並且武備精妙。有幾多工夫歲月,卻學成文武雙全。”李生曰:“方今世界擾亂,各欲保身,吾已學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馬,射鳥雲遊。恰好來至鳴鳳山。由石徑天梯逐級而上。忽聞古樹深處,隱隱有洞簫聲,嘹亮清腔,仙氣栩栩。生入林審視,乃一俊童。因問曰:“汝卻何人,恁般自在。”童停簫曰:“吾名小鬆,乃鏡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鬆江人,今年逃賊至此。”生曰:“如今安在?”童曰:“今早登山,遊入白雲深處。叫我在此等候。”生曰:“吾欲候見一麵,未知可就回來?”童曰:“相公每出遊山,或晏或暮,未定歸期。貴官若欲見他,請到敝岩少坐。”生大喜,令童帶行。踞石穿林,來至岩下。生舉目四望,真個青山綠水,茫無際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極勝概。進數步,已是洞門,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書有一律雲:
突兀神京勢峭然,山容水色望無邊,
玄關永鎖千秋月,碧洞遙吞萬壑煙。
鶴舞雲梯風樹晚,龍蟠石磴老鬆眠,
間排羽駕聊登覽,疑是蓬萊第一天。詩後寫“江湖散人桃白山題”八個字。李生暗讚曰:“體格莊嚴,聲調雄壯,真雅士也。”再縱步進入殿前,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施禮相見,各通姓名。生說是本籍人,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小鬆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鏡溪大喜,遣詣淩霄閣待茶。李生舉首,見座上又書有詩雲:煉鼎燒丹入素秋,閑雲野鶩日悠悠,
禪關月上僧翻卷,靜院花開客倚樓。
寒樹遠隨仙鶴舞,長橋常掛玉龍浮,
個中悟得非非想,坐對空山碧水流。詩後具名如前。李生念訖,正向鏡溪稱讚,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壺觴跨鶴遊,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經誦,頑石聞時也點頭。吟聲柔媚,如囀流鶯。鏡溪離坐曰:“桃相公回矣。”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閣來。施禮相見,賓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裏居,桃碧仙答係鬆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蘭。因他二人,自十三歲隔別以來,至是已各十八歲,久不相見。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裝。湖海相逢,各出逃難,實也各不識認了。至於前頭婚約,亦各暗地憂思,要不敢向人訪問也。時二人閑話燕坐,談及文章事業,意趣性情甚相投機。
看看日暮,鏡溪盛設酒席,暢飲酣談。內有豆腐羹味甚美,鏡溪啖及,問李生曰:“吾等念佛吃齋,多以豆腐為饌,是何意義?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生答曰:“豆腐乃漢淮南王劉安所造,劉安素好仙術,築台靜居。嚐有異人謂之曰:子欲求仙,先潔口食。吾示子製造豆腐,品潔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異方授之。安依法製造,始以傳世,用以吃齋,是之取耳。”鏡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唐大曆間,有僧號鄒和尚,隱居傘山。常畜一驢,偶因其驢,犯山下黃氏蔗田。黃見僧請償。僧曰:吾教汝窨蔗為糖,利當十倍。則糖固鄒僧所造也。”鏡溪曰:“食鹽始自何時?”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為鹽。其法成後,種類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飴之各別,其色有青紅黑白之分殊。或出於石、於木,或出於井、於崖。出處雖多,要不如出於海者,為最廣耳。”鏡溪曰:“凡物各有由來,吾輩食而不察,可謂木偶。”未幾雞鳴席散。鏡溪自回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