趲至晚,體困不堪。遙見路旁密樹間,隱有一所茅屋。二人就尋徑行近,見有一老嫗、老丈,夫婦兩個兒炊飯其中。映雪進入蓬門,問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駝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答曰:“老漢姓林名章,炊飯者吾拙荊也。還請娘子高姓貴居,因何至此?”映雪答曰:“奴家姓海名映雲,這個名紫荷,乃吾妹也。因欲往昭文縣母姨家,至此日暮,願借一宿。”那林章夫婦歡喜應承。遂治野蔬粗飯進上。映雪與碧蓮勉強食了一頓。這晚,土枕茅席,寢不成眠。次早起來,用過早膳,匆匆就道。映雪出銀子壹兩賞之,林章夫婦固辭方受。林章曰:“此是吳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識路徑,待老拙相送一程。”映雪許之。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煩,老丈請回去了。”林章叮嚀珍重,方才回頭。
映雪等自管趕路,行至日暮,竟誤至山水不分之處,不知是甚麼地方。四望看時,卻無些人跡人居。但一片煙山煙水而已。二人麵麵相顧,十分憂悶。卻無一處安身,遂倚一樹根坐之。月色中,映雪因走路困倦,不覺淹淹睡去。忽然心神恍惚,夢見一人披發跣足,流淚滿麵,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今已遇害,不複與小姐相見矣。”映雪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心知李生已死,放聲大哭。碧蓮急忙抱住,問小姐何故驚啼?映雪將夢狀訴來。碧蓮曰:“此因小姐憂思所致,不必慮也。”映雪哭曰:“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尋,以至此耳。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負情偷生。願得相從於地下可也。”遂挺身來至江邊,作投河計。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閫兮,叩地垠。胡不應兮,胡不聞。胡為使我兮,生此不辰。既慳其分兮,更陷其身。為薤之露兮,為海之塵。含冤飲恨兮,千古難伸。籲嗟乎,吾願致訣於後世兮,忽輕易誤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維缺。倒山河兮,毀日月。江而淚兮,海而血。恨不消兮,冤不雪。魂不散兮,魄不滅。生雖異室兮,死期同穴。
歌訖。謂碧蓮曰:“吾自取敗亡,為情而死,誠不足惜。但吾死之後,汝可適嫁良家,勿以我為念。我今隨李郎去也。碧蓮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愛,親逾骨肉。今日遇變,何忍獨生。願得隨小姐去也。”映雪曰:“吾自為李郎死,豈可累及吾妹。”碧蓮曰:“小姐為李郎死,婢子又為小姐死,得其所哉。”映雪曰:“吾妹貞烈忠義,千古一人。吾第一願與李郎結百世夫妻。第二願與吾妹結百世姊妹。”於是相抱痛哭一回,複望東拜別了父母。然後解下繡帶,各係一手,相連一躍,遂投於江。嗚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為情致死。就如尾生抱柱,飛煙懸梁。縱因當日一種深情,結不可解。遂至亡身喪命,而有所甘心。豈不痛哉!豈不惜哉!
是時秋月明輝,水光似鏡。因此清宵月夜,感動了一個宦官。係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諱珩字國珍。以進士出身,授蘇郡昭文縣尹,適欲抵縣赴任,宿舟於江。愛此良宵,獨立玩月。忽於清風度處,聞下流微有哭聲。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見一物逐浪隨波,浮沉水際。楚公令以篙撈近,挈上船頭,乃是兩個女兒。兩相係連,手足猶動,但不能語耳。楚公甚為詫異,急令更衣,以薑湯熨了一回。然後捧入被窩,以被蒙住。少頃,漸而蘇矣。楚公複以人參附桂湯灌之,未及片時,神氣平複。
二人披衾而起,驚相謂曰:“吾等已投江中,怎麼卻又在此,鬼耶夢耶?”楚公大喜笑曰:“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見,故救上船來也。”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見其人約五十餘歲,氣宇卻甚軒昂。因問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楚公具姓名籍貫以告。並指在座一美婦曰:“此吾賤內江夫人也。”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係女兒楚玉香也。因去歲幸捷南宮,因賜署理昭文縣事。今欲抵任,宿於舟中。偶聞二娘子,號哭投江,故相救耳。”映雪與碧蓮隨即離床,再拜稱謝。楚公與夫人,見映雪生得如此:解語似玉生香;秀雅風流,宛如仙子。心中好生憐惜,遂命坐夫人之旁。細問其姓氏裏居,卻因何事投水?
映雪不覺刺痛心頭,潛然淚下。長籲答曰:“奴家乃本郡吳江縣望江村人。係故運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這個乃侍兒碧蓮也。偶因去歲秋間,吹簫月下。為蘇郡秀才李素雲所覺,逾垣相訪,會麵花間。相與論文,甚相契合。於是略男女之位,而訂文學之交。雖幾度往來,無非以朋友交迎。未嚐一涉乎私念,此疇昔心跡,真可對天地日月鬼神而無愧者也。今春二月,始傾情愛,共訂鴛盟。實為圖百載之良緣,亦未涉一絲之浪事。後為家慈所覺,誣以奸慝。訟郎於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獄。致吾等於屢生屢死而不之憐。猶複抹卻前盟,另招怨偶。訂今十二日,許嫁同邑楊家。奴想寧可抱信而終,安可失信而辱。迫得逾牆夜遁,欲往昭文。托母姨之家,而圖李郎之計。此定誌也。無何奔走二日,誤至於斯。欲去不能,欲回不得。依息樹下,以待天明。忽夢見李郎散發流淚,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複見矣。’奴忽驚覺,知李郎必死獄中。是以抱義殉情,委身投水,以從李郎於地下也。嗚呼!從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說訖,聲色淒然。伏於江夫人膝上,欷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