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譜新詞開卷說癡情 借導言老人商了願(1 / 3)

離合悲歡,消磨盡,青春年少。回首處,前塵如夢,中心孔悼。萬裏追隨形共影,寸衷保守貞和孝。鬢蕭蕭、留得女兒身,芳暉耀。遍涯角,充覆幬。憑到處,情絲繞。憑海枯石爛,獨標清操。記事幸存裨史在,寫真筆看文人掉。到而今,剩得劫餘灰,供憑吊。———右調《滿江紅》

情,情,寫情,寫情。這一個情字,豈是容易寫得出,寫得完的麼。還記得我從小讀書時,曾經讀過中庸。那第十二章上有兩句道:“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有兩句道:“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這一章書,本來是子思解說君子之道的說話,然而這兩句,我卻要借重他解說一個情字。

大約這個情字,是沒有一處可少的,也沒有一時可離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黃泉之上,無非一個大傀儡場。這牽動傀儡的總線索,便是一個情字。大而至於古聖人民胞物與己饑己溺之心,小至於一事一物之嗜好,無非在一個情字範圍之內。非獨人有情,物亦有情。如犬馬報主之類,自不能不說是情。甚至鳥鳴春,蟲鳴秋,亦莫不是情感而然。非獨動物有情,就是植物也有情,但看當春時候,草木發生,欣欣向榮,自有一種歡忻之色;到了深秋,草木黃落,也自顯出一種可憐之色。如此說來,是有生機之物,莫不有情。然則,我借重中庸的幾句話解說情字,是不錯的了。但是情字也有各種不同之處,即如近來小說家所言,豔情、愛情、哀情、俠情之類,也不一而足,據我看去,卻是癡情最多。說到這裏,我且先和看官們說一件可笑的故事。

先父在日,曾經用過一個家人,名叫何動。這何動最歡喜動物。他雖是傭工作仆,卻還以動物相隨,在我們天井裏,養了四五條金魚,又養了一個猴子、一個鶯哥。這猴子教的十分馴伏,懂得代人遞茶取火;那鶯哥也能說話。古人有句話,說是“鸚鵡能言,而不能言其所欲言。”他這鶯哥,竟是能言其所欲言的,所以更難得了。

這何動,每日除了代主人做事之外,無非撫摩玩弄這幾樣東西。但是這猴子雖然馴伏,那喜動不喜靜的性子,是不肯改的,更兼喜歡學人做事,如看見人種花,他便學扒泥;看見人洗衣服,他便去弄水之類,不一而足。一日,仆婦輩在廚下殺卿魚,被那猴頭看見了,便跑到金魚缸邊,把那金魚一個個的撈起來,用指爪破開了魚肚,挖去了魚腸,卻還放在水裏,手舞足蹈的以為得意。恰好何動取了釘錘,要到書房裏敲釘掛畫,從天井裏走過。鶯哥見了,便叫道:“猴子殺了金魚了!猴子殺了金魚了!”何動走到缸邊一看,果然四五條金魚,都是肚破腸流的,浮在水麵了。這幾條金魚,都有四五寸長,他也不知養了多少年的了,一旦被那猴子弄的一個不留,如何不惱。所以一見了,便由不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舉起釘錘,對準猴頭,狠命的一下。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天靈蓋上。打得那猴子腦漿迸裂,倒在地下,隻吱吱的叫了兩聲,掙紮了兩下,便跟了他的老祖宗齊天大聖到森羅殿上查生死簿去了。

這何動打了一下,並未回頭,便去掛畫。掛好之後,將釘錘送還原處,便去看那死金魚。度他的意思,還要臨缸憑吊呢。不想走到缸邊,看見那猴子橫躺在地下,頭腦子上血液模糊,已是死了。想起他平日的馴伏,不覺自怨下手太重。忽又念及,這件事,都是鶯哥搬弄是非惹出來的,不覺轉恨鶯哥。恰好那鶯哥又叫道:“猴子死得好,死得好!”何動聽了,心中大怒,取下鶯哥架,向地下用力一摜,把鶯哥也摜死了。這何動一時之間,三樣心愛的東西,同歸於盡。呆了半晌,忽然放聲號啕大哭起來。因此,大家取了他一個渾名,叫他做何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