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像這種人的舉動,便可叫做癡情。如此說來,非獨人對於人有情,即人對於物,物對於人,亦是有情的。你說這情字所包,廣不廣呢。自從世風不古以來,一般佻亻達少年,隻知道男女相悅謂之情,非獨把情字的範圍弄得狹隘了,並且把情字也汙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運到了,此時那情字也變成了劫餘灰了。我此時提起筆來,要抱定一個情字,寫一部小說,就先題了個書名,叫做《劫餘灰》。閑話說完,言歸正傳。
且說廣東地方的居民,往往喜歡聚族而居。常有一村地方隻有一姓,若要聯婚起來,最近也要到鄰村去問名納采。他自己本姓的一村,最多有上萬人口的,少的也在一二千人之數。亦有一村之中,居住兩三姓的。這兩三姓,便屢世聯婚,視為故常,久而久之,連那親戚輩分,都鬧的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張家兩個女孩子,名分是一個姑娘,一個侄女,同嫁在李家。卻到了李家,就變成妯娌之類,也不一而足。此等人家,遇了婚喪等事,都互相往還。姑表母姨,混在一團,彼此男女,多不回避,這倒是風俗渾厚的好處。但不過鄉村人家如此,若說到省城市鎮上,又當別論了。
且說廣東南海縣屬的一個地方,名叫“崗邊”,是個半村半鎮的所在。那裏有兩姓之人,聚族而居。一族姓朱,一族姓陳,都是著名的大族,屢代聯婚的。內中單表陳氏族內有一個人,名希平,表字公孺。到了五十歲上,始生了一個晚子,卻是庶出。此子出世之後,那姨娘便得了個產後血暈之症,一病身亡。竭賴夫人李氏,愛同己出。雇了奶娘,鞠育撫養,盡心盡力,方得長大成人。生得身軀雄偉,性質聰明,改名叫做陳疇,表字耕伯。好個陳公孺,教子有方。因為崗邊地處鄉僻,沒個好先生。耕伯啟蒙讀了幾年書之後,到了十三歲上,便叫他到省城大書館裏去從先生讀書。看官須知,為父母的,能夠懂得教子成名,便不愧教子有方了。那時候正在科舉時代,所以陳公孺能把十三歲的晚子,送到省城大書館讀書,做書的人,便要許他教子有方。若要拿著現在的風氣程度去責備他,說是何不送到日本學堂裏呢,那就沒得好說了。閑話少題。
且說陳耕伯奉了父親之命,到省城讀書。喜得他有一個本族叔父陳六皆,在省城大新街開了一家“聚珍”玉器店,就近可以照應他,老夫妻也就十分放心,耕伯也樂得朝夕用功,以求上進。每年之中,隻有清明祭掃,年下解館,回崗邊兩次。光陰荏苒,不覺三年,耕伯已是長成十六歲了。他的學問,也與年俱進。這年,他的先生便叫他出考,雖然未敢僥幸,也要出去觀場。耕伯奉了先生之命,同著幾個窗友,便去點名報考。誰知他縣考、府考,幾場卻都高高的考在一圈前十名。便歡歡喜喜,寫信回家,報知父母。陳公孺接了兒子的信,雖是十分歡喜,卻還沒有甚麼。隻有他母親李氏,歡喜得笑啼並作,嘴裏是嘻嘻的笑,眼裏的淚珠兒,卻撲簌簌落個不止,又連聲念佛,又叫人到姨娘神主前燒一爐香,告訴他,兒子快要進學了,可憐他沒福,看不見了。公孺見了這種神情,便笑道:“夫人,你忙甚麼。
這府縣考是不能作準的,等他果然進了學,再忙不遲。”李氏拭淚道:“我自從嫁入你門,每每看見你去考,多是考在十幾圈裏,偶然一回跳上了一圈,便自家歡喜的了不得,拿了自己場裏作的文章,讀了又讀,何等得意。此刻兒子比你強,你為甚不許我歡喜。”一席話,說得公孺啞口無言。李氏又道:“此時歡喜不歡喜,且擱過一邊。我想疇兒已經長大了,我兩老都是六十以外的人,望後的日子越短了,也應該早點料理,替他定一頭親,徼天之幸,得他進了一名學,簇新的秀才,娶一位簇新的秀才娘子回來,豈不是雙喜臨門。縱不然,今年也代他完娶了,我們也望見個孫子,就是死也瞑目。”公孺笑道:“好好的說喜事,怎麼忽然說到死上來。但不知夫人要娶一個甚麼樣兒的媳婦,平日可曾留心來。”李氏道:“我一向早有心在朱家婉貞。這女孩子生性伶俐,相貌又端正。與疇兒同歲,從小兒慶吊往來,與我們疇兒又很和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