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生以一介書生,名為進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謂騷壇領袖、風月總管非耶?然而錢生亦非徒留連於詩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嚐不垂紳正笏,愕愕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為恥,則又可謂聖賢豪傑之後矣。
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懸帨壽誕,於時崔子文方升滿鴻臚寺少卿,李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三予俱備了盛禮,登堂視賀,錢生乃大排筵席,廣請朝紳。是夜飲至更餘,痛醉而散。隻見錢吉稟說:“日間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騎驢而來,要與老爺相見,門吏因為堂有賓客,不敢通報。恰值小人遇著,那老者便把一個簡帖著小人遞上老爺。”錢生接來,拆開一看,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道。詩曰:
歌鳳何須笑楚狂,好將時事卜行藏。
江湖隻合盟鷗鷺,蘿薛爭知勝鷫鷞。
賊遇黃巢唐遂覆,權歸秋壑宋應亡。
銅駝不日生荊榛,珍重姑蘇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錢生以十年積想,失之當麵,帳怏不已。乃詳味詩中意思,是言天下將亂,不如歸隱。那一年錢生正年三十六歲,又與“若逢四九,返爾林泉”之語相應。即把詩與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約而同,遂與二子,即日上表辭官,出了春明門,掛冠解綬,一同南歸。大學士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為贈。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天資敏慧,矢口成文,極為時輩推重。錢生抵家之後,卜吉行聘,即於是秋,為嗣馨完了伉儷。又以範公與叔父鳴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自奉太夫人依舊遷往金陵,離城四十五裏,與祖塋相近,地名喚做錦鳳村,真個是山明水秀,足稱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園房一所,備極輪渙之美。但見:
紅樓翠閣,繡闥雕甍。門前五柳搖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蓮夏開。靜坐處,最喜幽禽美舌;客到時,自有美酒盈樽。小橋臥澗,遙通水畔荷亭;深經埋香,轉入峰邊梅塢。正是謝安舊住烏衣巷,裴度新開綠野堂。
錢生正在修葺書院,忽見許翔卿來望,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某近白蘭溪返棹,將渡錢塘,遇著一位長者,自稱申屠丈,修書一封,著某送上錢爺。”錢生啟緘看雲:
自別音容十有七載,予兩腳如車輪終年仆仆,複作牛馬走耳。聞子三遇良緣,待詔金馬,梅山之神(钅監)不爽,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
茲者天造逢剝,潢池之亂難彌,而煤山之禍已兆。子以老人一言點醒,歸隱丘園,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邇。予亦自茲棲蹤海島,非敢效田橫自王,聊布虯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婦幸瀝酒遙賀。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錢生看罷,喟然歎道:“王室如燬,中原瓦解,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是時闖賊李自成雖得了河南一省,然齊魯之間,猶安然無事。錢生以書意不祥,諱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義門之變,大行皇帝縊死煤山,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為不妄矣。
自此隱在鄉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雖經鼎革,天下盜賊蜂起,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後多少朱門大廈化為灰燼,那些屠沽兒、賣菜人傭反得滿身羅綺。一朝富貴時,來者高入青雲,遇退者黃金變色。當此之際,不能無感耳。自後生與範公頻至庵中,與心如講論釋典。時賈文華遷至金陵,與許翔卿同為門客。崔、李、陸三子,亦隱在長白山中,與生往來信使不絕。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於世。每羨樂天為人,故顏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謂希白居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