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要回頭去看是誰,卻聽浣碧不鹹不淡道:“灩貴人安好。”

灩貴人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雅。我見慣了她素日濃妝冷豔的姿態,乍然一見亦覺驚豔,然而心頭一突,驟然想起舊事,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道:“灩貴人也要離席了麼?”

她粲然一笑,貝齒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讓愛於貞貴嬪,嬪妾怎能這樣沒眼色。早早回去抱我的團絨歇息便了。”

她說起“團絨”,我心下愈覺奇怪,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貴人的團絨極是可愛,不知長大了些沒有?”

灩貴人淺笑盈盈,“娘娘若有興致,不如移步去嬪妾的綠霓居坐坐,隻不知娘娘肯不肯賞臉?”她口中說笑,一雙鳳眼似一對黑曜寶石,暗暗流光溢彩,不勝嫵媚。她停一停,道:“隻是娘娘動輒無數人跟著,興師動眾,隻怕把嬪妾的團絨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團絨最妙便是它的叫聲呢!”

我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麼藥,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這樣好的月色,不乘興同遊實在是辜負了。難得貴人有這樣好的雅興。”我轉頭吩咐小允子,“不許跟著來,本宮去灩貴人處坐坐。浣碧來扶我。”

我向來言出必行,小允子他們自不敢相勸,浣碧素來不喜灩貴人,一徑扶住我的手,三人逶迤前行。

綠霓居偏僻,原是玄淩意欲灩貴人避開後宮諸人才擇了此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時芙蓉花皆已凋盡了,唯餘柳色曳地紛紛,凝住時光裏最後一抹蒼綠。柳色愈翠,愈覺秋涼傷感,可以想見來日枝條光禿的荒蕪景象。

皓月臨空,浮光靄靄,行過水仙橋便到了蘆雪榭,蘆雪榭一帶蘆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銀。此處與綠霓居已經不遠,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朱緞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踏在被露水洇濕的甬道上,連著裙裾碰觸的聲音,沙沙輕響。麵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蘆花紛揚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

不知甘露寺長河邊,蘆花是否依舊?

記憶紛疊的瞬間,喉頭驟然一涼,一把銀亮的薄鋒小刃已無聲無息貼在頸邊,映著浣碧的大驚失色,灩貴人笑靨如花,“娘娘別小瞧這把匕首,可是波斯進貢的珍品。從前嬪妾馴獸時被一頭不知好歹的豹子所傷,嬪妾身子康複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豹苑,偷偷割斷了那頭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願意試試?那豹子的血又熱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樣的呢?可也如你的心一般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說罷嬌媚地橫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來,我手裏的匕首也會不小心割斷淑妃娘娘的喉嚨。”

浣碧的驚呼被生生吞進喉中,我怒極反笑,強逼著自己身子紋絲不動,“何必嚇唬浣碧,你千方百計把本宮騙到這裏,又許浣碧一人跟著,自然有萬全之策。何況這裏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聽見。”

她眼波欲橫未橫,似宛轉的流波,輕輕“嗯”了一聲,“娘娘好聰明,所以嬪妾即便在這裏失手殺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頭再走數百步便是交蘆館,嬪妾大可推到與您結怨已深的祺嬪身上去,嬪妾自擔不了任何幹係。”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嬪想殺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嬪妾隻當成全她。”

匕首貼在喉頭有冰冷的涼意,隻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微微含笑,“難道灩貴人與本宮不是結怨已深麼?否則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團絨引了那麼多貓來要本宮和腹中孩兒的性命,隻是本宮命大罷了!”

“娘娘已經猜到了麼?”她說話間香風細細,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還能隱忍嬪妾那麼久,是嬪妾低估娘娘了。”

髻邊簪著一隻碩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風動,細細的觸角相碰有玲玲的響動,我淡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宮,而是事情已然過去,本宮也不想為難你一片癡心——你已是皇上的寵妃,若因清河王而殺本宮,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變,眸中的騰騰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視著她,“貴人終日隻著青色衣衫,愛合歡花勝過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訴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際,是他請太醫來救的你。王爺慈悲心腸,安知自己救了一個蛇蠍女子,若王爺此時知曉,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話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變,怒道:“最毒婦人心!難為王爺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灩貴人麵上,“你如此蛇蠍心腸,也配喜歡王爺麼?”

唾麵乃是奇恥大辱,浣碧激憤之下不顧後果,一時自己也驚住了,頓時麵色蒼白,倉皇地瞧著我。灩貴人若無其事拭去麵上唾液,低笑一聲,“怎麼方才你家小姐說我害她之時你不曾激怒,一說起王爺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揚眉,眼角生春,“碧姑娘隻著碧色衣衫,碧色同與青色,不知是否與我同一緣故呢?”

浣碧滿麵暈紅,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隻會胡說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豈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絲狠決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緣分,娘娘何必得隴望蜀、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邊。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貴勝於他的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棄與恨意,“嬪妾自識王爺,從未見他有如此真心歡悅的時刻,也從未見他這般傷心。從娘娘回宮那時嬪妾就開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樹叢後偷聽的人是你?”

“嬪妾留心王爺行蹤已久,那一日又機緣巧合。”她橫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為不屑,“你覺得我不配喜歡王爺,難道淑妃就配麼?她空有如花皮囊,不過是無情無義之徒,尚不如禦苑猛獸還有念舊之情!我殺了她,不過是教世間少一個無心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