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貓?”

她不以為意,仰起線條優美的脖子,“王爺為你如此傾心牽掛,你竟為貪圖富貴攀附皇上,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過就是這個孩子罷了,我便要叫你沒了這孩子重受冷宮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後悔!”

浣碧驚聲低呼:“你瘋了,你若讓這孩子沒了,你便是殺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當時有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條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爺他……”浣碧喉中荷荷,雙拳緊握,“那你便等於要了王爺的命!”

灩貴人微微一怔,眉間微有不忍之態,很快掩飾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爺再牽念這般無情之人。”天際雲遮掩過金黃月輪,池邊的菰葉菱角清香肆溢,濃光淡影,波光粼粼,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這個名字而有了溫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神采,“他雖是天潢貴胄,其實與我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這些年來,唯有他對我好,肯憐惜我。在禦苑時人人對我呼喝打罵,驅之若獸,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人……即便如今,宮中上下何人不視我為妖孽禍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瑩的一點光亮,似對月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所以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我必殺之而後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聲道,“你殺了我,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還要把一切推到祺嬪身上去,豈非白白為他做了那麼多?將來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對祺嬪而不是對你,你的一番心血豈不辜負。”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殺了我,他會恨你一輩子!”

她唇角輕揚,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凶光,右手不動,左手猛一用勁,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驚之下不覺驚呼,耳邊有颯颯的風聲刮過,一個黑影倏然躍來,衣袂輕揚間,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懷中。

灩貴人輕笑一聲,“王爺可別抱錯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拋,將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懷中。我腳步一個趔趄,已被溫暖的懷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氣味撲麵而來。我深深一怔,仰起頭,以我落去驚悸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一綹鬢發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他一手早已放開浣碧,扶住我道:“沒有事吧。”

他的語氣溫暖而關切,叫人如沐春風。我不敢貪戀這樣的溫暖,即刻站穩離開,欠身道:“多謝王爺。”

灩貴人順手折過一枝鵝黃的月季簪在鬢邊,臨水照花,意態嫻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轉首,麵有戚戚之色,“原來不管她怎樣對你,你都是這樣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嗚咽之聲,恨然道:“王爺,她方才拿著匕首要殺小姐,連上次小姐在永巷早產,也是她唆使貓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麵色發青,驚懼之色未減,“王爺,她是瘋子!”

玄清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皺起,“瀾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幹脆,沒有分毫感情的牽連。

葉瀾依纖手微擺,卷著鬢邊垂發,“王爺不要生氣!”她的語調淒苦如晦,笑靨卻和鬢邊月季一般明豔奪目,叫人為之神眩,“不到這一刻,我始終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開淑妃身邊一眾宮人,王爺不能放心,勢必會遠遠跟隨。”

玄清怒氣未減,雙眉緊蹙,把我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你若傷她,我必然不顧昔日之誼。”

我望住他頎長的背影,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間,別無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悄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仿佛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她不想殺我。”我輕輕吐出幾字,轉臉看著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會刀刃朝下,刀背抵著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會隻放一隻貓來撲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這樣明目張膽自己動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皺眉嫌惡,“不會!”

我看著灩貴人,心平氣和,“因為你知道,即便沒有我,清也不會喜歡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隻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宮裏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著她道:“其實皇兄很寵愛你。”

“很寵愛我麼?”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凜冽如冰,似殘缺的漏月,格外觸目驚心,“我若不喜歡他,寵愛於我不過是囚牢束縛罷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盡的春風纏綿著花朵,“王爺,你對人太好。你對我的這一點好或許隻是你的憐憫,可是對於我,已是畢生難得的溫暖。”她眸光流轉,似笑非笑盯著浣碧,“我已經明白,王爺此生再不會愛護誰勝於淑妃。真是可憐!”她幽然一句歎息,不知是在歎自己,還是在歎旁人。

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得月影破碎,仿佛誰的心也跟著一齊碎了。

浣碧身子一顫,默然望著湖水出神,“我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她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聽得人心襟蕩曳,不免心意遲遲,“左不過從此以後,我也會盡心護著王爺傾心所護之人,就當報答昔年之恩吧。”

她隻身離去,良久的靜默,玄清看著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釧,輕輕道:“你戴上了。”

我輕輕“嗯”一聲,月色如霜,照亮潔白的人心,愈加顯得這手釧鮮紅盈盈欲滴,像極了心口的朱砂痣(張愛玲語:那白的時間一長便是衣服上的飯粒,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這是唯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內呼之欲出的留戀不舍,“要說的話從前皆已說盡,宮規森嚴,身份有別,告辭。”

我疾步離開,帶動身邊花枝簌簌,逃避開他所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