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麵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日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隻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隻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隻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一子,隻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嚐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頗顯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隻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白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麵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蒙蒙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隻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裏,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春,“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隻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隻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隻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後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後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麵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裏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閑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