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出殿門,隱隱有木魚篤篤之聲傳來,午後寂靜,聽得格外分明,似夾雜在細雨中的聲聲歎息,聞者無不心底泛起酸意。玄淩好奇,“請了通明殿的法師麼?”
我澀然搖頭,“皇上還未見過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靜一靜聲,“並非臣妾無禮,故意不願皇上見到三妹,隻怕她禦前失儀。”
玄淩細細眼紋中有躊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軒去,低聲道:“三妹不願見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點點頭,駐足,叢叢翠竹掩映,寒煙翠色紗窗後,一片單薄如紙的身影籠在寬大的素色暗藤蔓紋縐紗長衣中,玉姚跪在佛龕前閉目撚著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長發鬆鬆綰了個太虛髻。因長日不出門,臉色是一種奇異的蒼白的透明,隱逸著長年悒鬱而留下的如碎葉般憂傷的印子。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憔悴之下神色卻平靜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淩注目良久,退開兩步,低聲歎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戀人世。”
我忍住眼中洶湧的淚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嬈一般的錦繡年華,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為一段姻緣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著迷蒙的淚意望著他,“退隱甘露寺之時,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風微涼,卷著庭中淡薄花香纏綿送來,輕輕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絲寂寂,涼意無孔不入。彼此凝視對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已不複從前模樣。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終究還是眼前這個人。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兩個人都無聲沉默下來。
“嬛嬛……”他的歎息帶著無數感慨與憐惜。轉首的瞬間,眸光驟然定在新卷的葡萄架下,碧色盈盈欲滴,一襲梨花白籠煙岫雲衣衫的芙蓉胭脂麵更酷似我年輕時的容顏,或者,是朱柔則。綠雲烏鬢綰成輕俏的飛天髻,一支碧玉雲紋六菱長簪,銀線細長絲絲墜下,數枚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輕晃。除此,隻以數朵雪白梔子香花作綴。
玉嬈年輕的容顏似乎一朵含露開放的粉色薔薇,猶有露珠清光,在瞬間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緣何會如此麼?”
她的語氣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直到玉嬈出閣,這是唯一一次她對玄淩以如此溫婉的語氣說話。仿佛不能抗拒一般,玄淩的眸中有了某種清澈的溫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熱愛與迷戀,在他眼底開出一色明豔的花朵。
“你願意聽聽麼?”玉嬈再一次問。
他緩緩地、無意識地鬆開我的手,似朝著某種信仰與祈望走去,“願意。”
那一個午後,臨近傍晚的三個時辰,我把印月軒外的小小庭院留給了玄淩與玉嬈。玉姚的故事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然而已經包含她一生的傷心。其中曲折,玉嬈會說得明白。玉姚是不會聽見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成齏粉,無意於其他的人和事。
我離開,獨自撐起油紙傘坐在柔儀殿前,此時尚不及盛夏,塘中蓮花才綻出幾個花骨朵,隻有片片手掌大的荷葉翠色生生,帶著清新的水氣溫柔卷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涼意,獨自而坐,一縷淡薄的笑意逐漸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隻是玉嬈而已,一個與她相似的玉嬈,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漸漸明白,他對她,昔年,當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難怪當年為一襲衣衫震怒如此。
隻是,我再不會傷心了。雨止,天邊有欲燃的火燒雲肆意彌漫天空,暮色漸漸披離在我身上,似幾重羽光明媚。因為,此刻活在深宮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淩出來時,他的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玉嬈依舊是疏離的姿態,像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離開,玉嬈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鴛鴦佩,溫潤的質地,觸手有清涼之感。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什麼也沒有表示,隻把這個放在我手中,說‘過些日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從哪裏取出這枚鴛鴦佩?”
“貼身取出。”
我深籲一口氣,這枚玉佩,他如此珍視,我亦不曾見過。暮色迷離疊合,我挽過玉嬈的手,“天色晚了,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