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8 (4)
於是大家看到一個矮小的老婦人,神態惶恐,好像縮在她的破舊的衣服裏一樣。她腳上穿上了一雙大大的木底皮麵套鞋,腰上係著一條藍色的大圍裙。她的瘦臉圍著一頂沒有鑲邊的風帽(這種女帽包住頭,在下巴下有扣帶。),臉上全是皺紋,比一隻幹了的斑皮蘋果還皺得厲害。紅色短上衣的袖子裏伸出一雙關節粗大的長長的手。穀倉裏的塵土,洗衣服的堿水,還有羊毛的粗脂,使她的這雙手結了硬皮,全是裂痕,變得僵直,雖然用清水洗過了,看上去還是很髒。因為它們總在使用,老是半張開著,仿佛它們本身就是經受無數辛苦的小小的證據。她臉上表情刻板,有點像修女一樣。悲哀或者感動,都軟化不了她那暗淡的眼光。她經常和牲口待在一起,她也變得和牲口似的沉默和平靜。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周圍有這麼多人,旗子,鼓聲,穿黑禮服的先生,省議員的十字勳章,都使她心裏很害怕。她一動不動地站住了,不知道是該向前走還是逃掉,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推她,也不明白評獎委員們為什麼對著她微笑。這個做了半個世紀牛馬的老婦人就這樣站在這些笑容滿麵的老爺們的麵前。
“過來,可敬的卡特琳—尼凱斯—伊麗莎白·勒魯!”省議員先生說。他已經從主席的兩隻手裏接過得獎人的名單。他看了一遍名單,又看了一遍老婦人,然後用慈父般的口氣說:“過來,過來!”
“你耳聾嗎?”杜瓦什從他坐的扶手椅上跳起來,說。他對著她的耳朵喊起來:“五十四年服務!銀質獎章一枚!二十五法郎!這是給你的。”
她領到獎章,細細看了看,臉上流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她走開的時候,隻聽見她喃喃自語地說:“我把它送給我們那裏的本堂神父,請他給我做幾堂彌撒。”
“對宗教多麼入迷!”藥劑師低下身子對公證人說。會結束了,人也散開了。既然演說稿已經念過,於是每個人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切都恢複了原來的習慣。主人責罵仆人,仆人痛打牲口,而這些牲口是無精打采的勝利者,兩隻角中間戴著一頂綠色圓冠,回到棚裏去。這時候,國民自衛軍跑上鎮政府的二樓。他們的刺刀上穿著奶油圓球蛋糕,隊裏的鼓手提著一籃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起羅多爾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裏。他們在她家門前分手。然後他獨自一人在草地上散步,等待宴會開始。宴會時間拖得很長,亂哄哄的,伺候得也不周到。大家坐得很擠,連胳膊肘都很難移動一下。
窄窄的木板做的長凳,被客人們坐得幾乎壓斷了。他們拚命地吃。每個人盡情享用自己分到的一份,吃得前額上直冒汗。在餐桌上空掛著的幾盞油燈中間,飄動著白色的熱氣,仿佛秋天清晨河上的水汽。羅多爾夫背靠著布帳篷,想著愛瑪,他想得那樣入神,什麼也聽不見。在他身後的草地上,一些仆人把髒盤子摞起來,他的鄰座講話,他不答理他們。別人給他斟滿酒。喧鬧聲越來越響,可是他的頭腦裏卻是靜悄悄的。他在想她說的那些話,她嘴唇的樣子,她的臉仿佛出現在一麵鏡子裏一樣,出現在筒狀軍帽的帽徽上,還閃著光。她的裙袍上的褶子順著牆向下垂。想到未來,充滿愛情的日子將無窮無盡地延續。
晚上放煙火的時候,他又見到了她,可是她和她丈夫、奧梅太太和藥劑師在一起。藥劑師非常擔心煙火放偏會發生危險,不時地離開同伴,去叮囑比內幾句。花炮送到杜瓦什先生家裏以後,因為過分小心,給藏在他的地窖裏,結果火藥受了潮,大都點不著。主要的一樣是出現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龍,完全沒有點著。天空有時升起差勁的萬花筒煙火,於是目瞪口呆的觀看的人發出了一陣歡呼聲,裏麵還夾雜著被人趁黑胳肢了腰的女人的叫聲。愛瑪一聲不響,縮著身子,輕輕地靠著夏爾的肩膀,接著,抬起下巴,望著黑暗的天空中亮起的光芒四射的煙火。羅多爾夫借著點燃的燈籠的光,出神地望著她。燈光漸漸熄了。星星閃著亮光。天上落下幾滴雨。她用方圍巾包住了沒有戴帽子的頭。這時候,省議員的馬車駛出了客店。車夫喝醉了,忽然迷迷糊糊起來。從遠處望去,他的胖胖的身子露在車頂篷外麵,在兩盞車燈中間,隨著車箱的前後顛簸,左右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