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正明走出病房,聽著汪浩興在他背後聲嘶力竭地叫著:"謝謝你啊--"。他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他想汪浩興現在一定好後悔,當初江南市光明機械廠在第一次產權製度改革時,汪浩興要不是耍小聰明,當了逃兵,他怎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仍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廠領導,當然,他現在也是腰纏萬貫了。可如今他懊悔也來不及了。蒯正明的思緒翻飛了起來,他轉業後的那些情景依然十分清晰,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蒯正明到光明機械廠報到的那天,汪浩興正在辦公室裏練書法。地上、辦公桌上都扔滿了他寫的毛筆字的報紙,連插足的地方都沒有。蒯正明站在門口,敲敲門,說:"我是來報到的!"汪浩興才抬起頭來。見到門口站著一個穿舊軍裝的人,連忙把筆一放,說:"哦,你就是蒯正明吧?我們早接到通知了,說有個轉業幹部要來廠裏。歡迎歡迎!"嘴裏說著,便動手收拾起地上的報紙。蒯正明走進去幫他一塊收拾。

光明機械廠是江南市的一家老企業,有一千多名職工。轉業幹部分配到企業,他們沒有一技之長,一不懂營銷,二不懂生產,兩眼一抹黑。企業安排他們的工作也很頭痛,因為他們沒技術,分配工作像找對象似的高不配來低不就。於是,大多把他們放在科室、後勤部門。有的做保衛工作,有的到總務科打雜。汪浩興給蒯正明倒了杯茶,聊了幾句,就領著蒯正明到了總務科。總務科裏有四個女人,一個姓姚,一個姓杜,一個姓楊,一個姓孔。蒯正明一進總務科,就是娘子軍裏的黨代表了。他的工作是管理浴室及廠區的綠化。

上班第三天,蒯正明就拎著一個小木箱去看管浴室了。他坐在浴室門口,左邊是男浴室,右邊是女浴室。男男女女手中拿著浴票來洗澡。職工們見一個穿著舊軍服的男人坐在浴室門口,便知他就是新來的轉業幹部。蒯正明坐在門口,就聽到左右更衣室裏的職工在嘻嘻哈哈地議論:"這個人聽說是個什麼副營級呢。十幾年兵白當了,回來看浴室,還不如我們小工人呢!""部隊回來的人,至少給個科長職務吧,廠裏也不夠意思!""這種人呆不長的,怕是來鍍鍍金的吧!""誰說的,沒本事的人才會分配到企業來。如果他有本事,怎麼會來看浴室?"

蒯正明聽著職工們的這些議論,又勾起了他一肚皮的怨氣。別怪他們這麼說,妻子徐麗華作為隨軍家屬,也安排在一家化肥廠上班。說來也巧,她也分在總務科,不過是總務科下麵的一個勤雜組,負責廠區的清潔衛生。當她聽說丈夫的工作是管理浴室與綠化,便對蒯正明說:"當初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留城,就回老家去,你至少能在鄉裏當個小官。現在可好了,夫妻倆一個看浴室種樹,一個捏掃帚掃地,說出來也真夠丟人的了!"現在,蒯正明聽著裏麵職工們嘻嘻哈哈的笑聲,覺得那笑聲是對他的諷刺與嘲弄,他肚裏的氣越來越盛了。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來洗澡了。中年婦女老遠就說:"喲嗬,哪裏冒出這麼一個人來,看樣子還是個當過兵的呢!"

蒯正明見這女人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卻往橫裏長了,胖得出奇。胖女人手裏拿著一包衣服,挪動著水桶般粗的兩條腿大搖大擺地往浴室走過來了。蒯正明攔住了她,問:"你的浴票呢?"

胖女人從上到下把蒯正明打量了一番,說:"你是初來乍到,不認識我。不過沒關係,今天我們就算認識了。"說著又往裏走。

蒯正明手一伸,說:"沒有浴票不準進去!"

胖女人一指自己鼻子,說:"剛才我已跟你好說好話了,你怎麼還一根筋拎不清?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洗澡從來不用浴票的!"

蒯正明說:"我管你是誰?沒有浴票就是不準進去洗澡!"

胖女人圍著蒯正明轉了一圈,說:"喲嗬。瞧你這個樣子以前在部隊是個幹部吧?現在到廠裏管一個破浴室也不嫌寒磣?你還來勁了,你不讓我進去我偏要進去!"說著,她往浴室裏衝。蒯正明一個箭步擋在了她的麵前,胖女人撞在了蒯正明的身上,像撞了一垛牆,被撞得倒退了幾步,才站住了腳。她看著蒯正明一副黑黑的麵孔,倒吸了一口氣,說:"好,你有種!老娘今天就不洗了,我讓你連浴室都看不成!"說著,悻悻地走了。

有兩三個女工洗完澡出來了,外麵胖女人與蒯正明的爭吵她們在更衣室內聽得清清楚楚。她們望著胖女人遠去的背影對蒯正明說:"今天是釘頭碰到鐵頭了。你知道她是誰嗎?這女人不是咱廠裏的人,是咱前任廠長的老婆。她一直來揩油洗澡,用她的話說她是看得起咱廠才來洗澡的,看不起還不來呢!今天她這個刺頭給你擺平了!"

蒯正明眉毛一擰,問:"難道放任她這樣,沒人管嗎?"

"誰敢管,誰敢得罪她呀。一來她是前任廠長的老婆,二來她老公馬家明現在是我們廠長的頂頭上司,輕工局副局長。你呀,等著穿小鞋吧!"

蒯正明說:"我怕個屁!"

幾天後,蒯正明被廠黨委書記汪浩興找去,他問了蒯正明那天看浴室發生的事,感歎地說:"那工作確實不適合你,你去組織科吧!"

蒯正明沒想到跟胖女人吵了一架,因禍得福,反而調到了廠組織科工作。到了組織科他才知道,胖女人果然告了他一狀,廠長貝興保答應她把蒯正明調離這個看浴室的崗位。胖女人走後,貝興保很惱怒,準備打發蒯正明去花圃種花去。汪浩興反對貝興保這個做法,說人家在部隊裏是個副營職,論職務級別我們都不如他。他年紀還輕,有幹勁,有正氣,堅持原則。你不要他,我要他。我不想背上一個不會用人的壞名聲。貝興保仍不同意,堅持要蒯正明去花圃。汪浩興當著貝興保的麵,打電話給馬家明,讓老廠長做主。馬家明說他不知道他老婆來廠裏洗澡的事,但他支持汪浩興,把貝興保狠批了一通。就這樣,蒯正明調到了組織科。他還從組織科長嘴裏知道:汪浩興這麼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賭口氣,他與廠長貝興保不睦的事全廠人人皆知。蒯正明的滿心歡喜頓時化為烏有,地方上真複雜!

不過,蒯正明從調到廠組織科後,開始走好運。他看管浴室堅持不讓張柔進去洗澡的事在全廠傳為美談。他才知道那個胖女人的名字叫張柔,跟她的人長得可一點也不像。一年後,組織科翁科長退休,他自然而然地接了他的班。過後,廠黨委換屆選舉,他成了廠黨委委員。兩年後,他當了廠黨委副書記。貝興保臨近退休時,他又接了貝興保的班。輕工局副局長馬家明找他談話時,蒯正明說:"我不懂生產呀,怎麼能當廠長?"馬家明說:"不是還有幾個副廠長嗎?再說了,我們對貝廠長說了,讓他這段時間帶帶你。你很快會勝任的!"貝興保退位,蒯正明接任廠長的當天,貝興保就要把辦公室搬到隔壁廠部辦公室。蒯正明堅決不讓搬,貝興保見蒯正明是真心的,就同意不搬,但一定要把居中朝南的位置讓給蒯正明。蒯正明從那天起正式坐上了江南市光明機械廠的第一把交椅。這天是1993年4月9日,蒯正明把台曆上這張紙撕下來,壓在了他辦公桌的玻璃台板下。貝興保對蒯正明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嘴上蒯廠長長蒯廠長短,或許他留戀這最後在位的日子;或許他要給蒯正明一個好印象;或許他對這個廠子充滿著感情,他是從車工做起一直做到廠長。他把他的經驗、生產經營的運作傾囊傳授。蒯正明因此與貝興保走得很近,他不經意間忽視了書記汪浩興。汪浩興在背後罵蒯正明:"忘恩負義的東西,想當初要不是我提拔你,你哪有今天?還不是在花圃裏種花?還輪到你來做廠長?哦,現在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老子仍是一個堂堂的廠黨委書記呢!"汪浩興也是光明機械廠土生土長起來的幹部,他是跟一幫子心腹在喝酒時說這番話的。他說這番話希望其中的哪個人跟蒯正明去通通氣,你不要輕視了老汪,你要尊重老汪,你還要跟老汪共事呢!蒯正明在這些人麵前,充其量是個外人。而且是個不懂技術,不懂生產經營的外行。可他們這幫人中,沒一個人去跟蒯正明這個外人加外行通氣,他們不敢,他們沒這個膽量。他們看到的是蒯正明進廠時像一棵毫不起眼的小樹,轉眼幾年間就呼呼直長成一棵參天大樹。老實說,汪浩興已不是蒯正明的對手了。一個離退居二線不遠的人怎麼能跟一個三十幾歲的人鬥?他們巴結蒯正明還來不及呢,好在這棵大樹下乘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