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正明從醫院出來,鑽進奧迪開車回廠。他想這個時候厲堅帶的工作組也該出發了吧?國有企業要進行兩次轉製,看來國家真的要完全放權了。讓企業真正進入市場經濟,企業的生死存亡就由企業自己來決定了。可是,職工們對這個兩次轉製反響很大,能行嗎?蒯正明邊開車邊想:再難也不會比第一次產權製度改革時難吧?那時他一點經驗也沒有。要入股時,嘿,又碰到汪浩興的臨陣脫逃。那個時候他蒯正明才真正是四麵楚歌呢!
前麵路口的紅燈亮了。蒯正明緩緩地踩下刹車,把車子停在白線以內。他看著麵前的車流,他的思緒也像一條流動的河流,奔騰向前。光明機械廠第一次產權製度改革時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汪浩興的"激流勇退",並沒有讓蒯正明驚慌失措,喪失信心。在突然的變故麵前,他處變不驚。相反,倒激發了他的一股豪氣,一股狠勁,一股拚勁。他喜歡啃硬骨頭,越是難啃的骨頭越要啃。如今,光明機械廠的產權製度改革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塊硬骨頭。蒯正明想這塊骨頭再難啃,也不會比攻打816高地難吧?
那是在著名的中越自衛反擊戰中,蒯正明是坦克連連長。我軍一個團攻打816高地,越軍憑借有利地形和堅固的工事,進行瘋狂反擊。部隊傷亡很大,步兵首長要求坦克支援。蒯正明奉命率領連隊趕赴戰場,他與步兵團長商量了作戰方案:由步兵發信號彈標示敵方位置,兩發紅色信號彈標示我方。坦克連就進行火力支援,摧毀敵方工事,協助步兵攻打816高地。戰鬥打響後,蒯正明率坦克連出擊,在通過一條小河時,104車因道路選擇不當陷車。蒯正明命令後續車輛尋找迂回路通過,他率領坦克1排從一側通過了小河。此時,坦克2排變成了先頭排。當坦克連進至816高地東北側小高地一線時,步兵正向816高地攻擊。敵人憑險扼守,向我步兵猛烈射擊,步兵前進受阻。蒯正明迅速觀察地形,發現敵前沿正麵為一段狹窄地域,展開一個坦克連十分困難。於是他立即指揮兩個排占領有利地形,以強大的火力,向816高地前沿猛烈射擊。隻見炮響彈落,阻礙我步兵前進的816高地的三個前沿火力點當即被打成了啞巴。我步兵在坦克火力掩護下,迅速衝擊前進。
步兵占領816前沿高地後,及時發出預定的信號。坦克連按事先協同,立即轉移火力,向816主峰高地射擊。敵人的槍聲頓時啞了,步兵見狀又向816高地發起攻擊。但是,被蒯正明的坦克連打得抬不起頭的敵人,見我軍步兵衝上去,十幾個敵火力點和部分工事中又吐出了長長的火舌。密集的子彈像雨點似的潑了過來,蒯正明看到步兵戰友們像稻草似的在彈雨中倒了下去。二排長的坦克也被擊中,燃燒了起來。戰鬥打得異常慘烈殘酷,蒯正明的眼都紅了。這時他的無線電耳機裏傳來步兵團長狂怒的罵聲:"他媽的,你們坦克連是幹什麼吃的?叫你們上來就是讓我們少死人!現在這個鳥仗打得多窩囊,我一個團加你一個坦克連都攻不了一個破山頭!"步兵團長是真急了,這幾句話蒯正明聽後像挨了幾個耳光。其實,這也不能怪蒯正明。步坦協同作戰在國內演練時,那都是在平原,沙漠,海難上進行。叢林山嶽作戰這還是第一次。坦克以戰鬥隊形開到山上,樹木密密的,影響了射角視野。再加上是在山上,坦克的隊形擴展不了,前麵的坦克能發揮火力,後麵的坦克根本發揮不出火力作用。蒯正明指揮坦克以撞擊、碾壓方式掃清了射界,全連迅速成左梯次隊形展開,占領了有利地形,以準確猛烈的火力,向816高地射擊。蒯正明自己開著坦克也衝了上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在前麵滾動,那是二排長的坦克!蒯正明心裏一喜,二排長沒犧牲。他立即命令二排長自救,以撲滅大火。無線電耳機裏沒有二排長的聲音,隻有他重重的喘氣聲。蒯正明明白二排長的意思,他要開著坦克衝進敵人的工事裏,與敵人同歸於盡。工事裏的敵人見一輛著了大火的坦克衝上來,瘋狂地射擊,有幾個敵人害怕得從工事裏跳出來。但已來不及了,二排長的坦克衝到了敵人的工事裏。"轟--"地一聲巨響,敵人的工事成了一片火海。蒯正明的無線電耳機裏傳來戰友們的悲傷的呼喊:"二排長--!"蒯正明怒吼一聲:"為二排長報仇!打!"他駕駛101坦克向山頂猛衝,對準著瘋狂噴著火舌的主力暗堡"轟轟"幾炮。暗堡頓時被炮彈炸塌了一大角,暗堡裏敵人麵孔上驚慌失措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蒯正明又打了幾炮。後麵的坦克碾壓出了道路,步兵們紛紛登上坦克,向816高地發動全麵攻擊。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血戰,步兵們衝上816高地主峰,全殲了守敵。
蒯正明想他從沒有打過叢林山嶽的仗,最後還是打勝了。打仗要流血犧牲,這企業改革再難總不會比要死人的事難吧?司進東、馬家明在汪浩興病退後,找蒯正明談話。說他如果有困難的話,他們準備取消在光明機械廠的試點改革,讓別的單位先搞。光明機械廠的轉製在全市產權製度改革全麵鋪開後再改。蒯正明沒有答應,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到了這一步,哪有再回頭的道理?他蒯正明的字典裏沒有後退兩字!
蒯正明回到家,跟妻子徐麗華攤牌:"麗華,我已無退路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那套房子我必須賣了,拿這錢去入股!"
徐麗華正在廚房切菜,聽後一驚:"哎喲--!"一聲叫喚,她把手指切破了。蒯正明趕忙跑進廚房,抓起妻子的左手,把她的食指放進嘴裏。徐麗華一下掙脫了他,惱怒地說:"不要你鬼討好!"蒯正明見她的手指仍在流血,忙又找來護創膠布,給她貼上。接著,他說:"我來做晚飯吧!"
徐麗華便看著丈夫做晚飯,她在一邊氣鼓鼓地說:"汪浩興是光明機械廠的人,他都甩手不管了。你一個半路上進去的人,你起勁什麼?"
蒯正明說:"這不是起勁不起勁的事,這是一種責任。我不能像汪浩興那樣當縮頭烏龜,如果他在戰場上這樣子的話,那是要吃槍子的!你到廠子裏去聽聽工人們在說他什麼?他大半輩子的道行全失掉了,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他炒好菜,一個個放到餐桌上。
蒯正明接著又說:"你真要跟我離婚,這房我也賣定了。我要帶頭入股,我不帶頭誰帶頭呀?我想我們之間還有一點夫妻情份的吧?看在夫妻情份上,你就把你的那份錢借給我,到時我還你。我還年輕,這點錢應當賺得出的。你放心好了!"
徐麗華見丈夫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女人。當初她嫁他,看上他的是一股骨氣,一股擰折不彎的剛強,剛強的男人是會成就一番事業的。她以前說離婚那是嚇唬嚇唬他的,哪能真離呢?就是別的女人把她的丈夫搶走了,她也要奪回來呢!這時,她說:"你是一家之主,你要賣你就賣唄!我等你賺了錢後再買更大的房子!什麼離婚不離婚的,說得多難聽!"
蒯正明高興了:"這麼說你同意啦?"
徐麗華說:"我不同意還能咋的?這個家我什麼時候作過主,我作得了主嗎?"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個樣子,一方總會被另一方征服。你軟他就硬,你硬過他頭了,他就軟了。
蒯正明很快把房子賣了。當天把12萬房款交給了財務科作為他的入股款。
蒯正明做的第二樁事情,寫了一封給全廠職工的公開信。信中講述了光明機械廠目前的形勢,轉製後的前景瞻望,還有廠部的決心。他在信中強調職工入股自願,撤消廠部以前作出的中層以上幹部必須拿多少股的決定。幹部職工願入股多少入多少,不入股也行,決不勉強。他讓人把這封公開信打印,連同一份"入股預測表",一塊下發給全廠每個職工。
施永興、毛琦等人看了公開信後,十分高興。汪浩興真的英明,他這麼一走,蒯正明孤掌難鳴。他起勁不動了,不再搞什麼股份比例了。他們都在入股預測表上填了一股,這還是給了蒯正明麵子呢!但是,也有許多職工看了蒯廠長那言辭懇切的公開信,又知道他為了入股,把新買的房子都賣了。他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企業,他是真心想把企業搞好的。汪浩興跟他一比,職工們心中都是雪亮雪亮的。於是,他們都十分莊重地在入股預測表上填上了一串阿拉伯數字。
蒯正明一手夾著煙,一手飛快地撥打著算盤。財務科科長沈惠玲坐在他對麵,當她把入股預測表的總金額告訴蒯正明時,蒯正明一愣,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比他預計的超出了五分之一,他要親自複核一遍。他發現,許多工人都填了一萬元,有的班組長最高填了五萬元。中層幹部們有的仍按著原來的比例填了,有的少填了,有的多填了。令他奇怪的是,施永興、毛琦各填了一萬。還有一個副廠長填了個鴨蛋。蒯正明讓沈惠玲把填寫股數多的職工名單記下來,又吩咐她說,把這預測表與入股後的金額對照一下,凡相同的按股數多少再列一份名單。
幾天後,光明機械廠二樓會議室裏,人聲鼎沸,連走廊裏都站滿了人。今天是入股的日子,職工們有的拿著大疊大疊的錢,有的拿著的是銀行存單。市工商銀行的八個工作人員一字排開,點鈔機發出唰唰唰的悅耳聲響,綠色的數字不斷閃爍,最後定格在顯示框上,2萬、3萬、5萬------蒯正明與司進東、馬家明都在現場。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們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上。說實話,產權製度改革的關鍵是職工入股,沒有職工入股這改革豈不成了一句空話?現在,光明機械廠產權製度改革的成敗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江南市產權製度改革的頭炮能不能打響也在此一舉了。
盡管蒯正明把職工入股的摸底情況如實向司進東、馬家明彙報了,但司進東、馬家明看著這人頭攢動的人群,他們並不樂觀。特別是馬家明,他是這個廠的老領導,他對汪浩興的臨陣脫逃十分惱怒,可他也隻能幹發火。人家已是退休工人了,你能把他怎麼樣?汪浩興此舉在企業起的負麵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汪浩興病退那天,馬家明家晚上就來了廠裏的許多老工人與一些中層幹部。他們總的意思歸納一句話:老汪這個黨的人都溜了,你是咱廠的老領導,你掏一句心窩子話,這產權製度改革到底是行還是不行?馬家明說得口幹舌燥,說了一通企業改革是形勢發展的需要,是什麼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的空話套話。他不能包拍胸脯說,這改革肯定能行。現在搞的是改革試點,成與不成,他自己心中也沒有個底,如何向他的工人兄弟們說?改革好了,這些人當然無話可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好才改革的嘛,不好改革個屁?但如果改革失敗了,他在他們的心目中可是個罪魁禍首。他們會覺得上了他的當,吃了虧,背後不把他的祖宗十八代罵遍才怪!工人們走時,對他客客氣氣,他們不再叫他老廠長,而是叫他馬局長。馬家明知道他得罪了這幫工人兄弟,可他沒辦法,這個包拍胸脯的保證他是不能說的。現在,許多交了錢的工人見了他隻禮貌地點點頭,在他的身邊擦身而過。因此,他對蒯正明與司進東說:"摸底歸摸底,實際情況如何,這個寶要最後揭開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