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何開來消失一年之後,來了一個電話說,我還活著。我說,我想你也活著。他說,你想得很對。我就告你一聲,我還活著,別的也沒什麼可說。我以為他要問問何雨來的,他也沒問,就掛了電話。

我想像得出他還是老樣子,不死不活。他活著其實跟死了也差不多。我這樣說,並不是冷漠,我的意思是他的活法跟別人不一樣,他像死人一樣活著。

不過,他也不是從來就這樣,他曾經還是我們何家的希望。他從小讀書就好,中學畢業考上了南京大學曆史係,那是全國著名的大學,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為我有這麼一個哥哥感到自豪。畢業後,他回到簫市,分在市府辦公室當秘書。他是自己要求回來的,本來,在1992年,大學生還算是相當稀缺的物種,分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並不困難,這肯定也是大部分人的選擇。簫市隻是一個比小鎮稍大些的小城市,雖然回來很受重視,但總歸是有些可惜。

當時,我父親是不讚同他回家的,父親覺得在蕭市能有什麼出息,就算再出人頭地,頂多也就是市長吧。盡管父親直到退休,也不過是機關裏的一個小科員,但簫市的市長,還是不放眼裏的。簫市人從來都看不起簫市人,大概是城市太小,自卑吧。所以何開來回家,對父親是個打擊,不知為什麼,父親一直認為他將來要成為大人物,至於什麼樣的大人物,倒是可以商量的,比如當很大的官,或者成為很有名的曆史學家,都是可以的。而當大人物的前提就是要在大城市呆著。父親說,大城市才能成就大人物啊。可是,何開來好像一點也沒有成為大人物的願望,他也不跟父親商量商量,就擅自跑回家來了。

父親說,一個年輕人,不去大城市施展才華,跑回家來,幹什麼?

何開來說,跑回家來幹什麼?我也不知道幹什麼,但是,回家也要理由嗎,你不要我回家?

父親說,不是我不要你回家,而是你應該胸有大誌,去你該去的地方。

何開來說,哪兒是我該去的地方?

父親說,北京,最好當然是北京了。

何開來說,去北京幹什麼?

父親說,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至少可以幹你的本行,研究曆史。

何開來說,曆史有什麼好研究的,魯迅已經研究過了,曆史就是兩個字:吃人。

何開來抬出魯迅,父親一時就不知道怎麼回答,關於曆史,顯然他更有發言權,但他這樣理解曆史,讓父親感到很不安,父親臉上的表情變得陌生,好像突然間不認識他的兒子了。何開來一點也沒注意父親的反應,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說完“吃人”兩字,似乎很得意,朝我做了一個吃人的鬼臉,然後帶著一臉的不屑出門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對吃人的曆史表示不屑,還是對父親要他胸懷大誌做大人物的想法表示不屑。

何開來出門之後,父親陷在沙發裏,垂著頭,顯得憂心忡忡。母親過來說,咳,你瞎操心什麼,何開來回來不是很好,我就不喜歡他去北京、上海工作,那麼遠,一年也難得看到一次。父親沒有接話,大概以為這是婦人之見,不值得一駁。半天,父親抬起頭,長歎了一聲,唉。

父親的憂心也許是有道理的,但他一定沒想過何開來後來竟是那樣的,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對什麼都無所謂不在乎的廢物。他之所以選擇回家,並不是想幹什麼,而是想什麼都不幹。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他怎麼就變成了這樣一個人。我常常想,如果當初他不回家,情況又會怎樣,我估計也不怎麼樣,大概還是那樣的一個人,隻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回家,怎麼說也不能成為墮落的理由。

沒幾天,聽說何開來被分到市府辦公室當秘書,父親好像就原諒了他的胸無大誌,對他當秘書也表示了相當的滿意,甚至想帶領全家上館子吃一頓,以示祝賀。何開來說,不就是一個小秘書,有什麼好祝賀的。父親說,你不把秘書的位子放在眼裏,是好的,就是簫市的市長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但是,父親但是了好幾下,又說出某某某也是當過秘書的。父親是想讓何開來以某某某為榜樣,某某某自然是大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人物,正在南中國的土地上畫圓圈玩兒呢。父親拿這樣的大人物給他當榜樣,雖然可笑,倒是夠有氣派的。

父親似乎已經把何開來當作了一個政治人物,起碼也是未來的一個政治人物。他有飯後散步的習慣,那幾天,父親很嚴肅地讓何開來陪他散步,說是散步,其實是上政治輔導課。父親雙手反剪在背後,踱著八字步,時不時地咳嗽一聲,看上去確實蠻像官僚。父親教導說,當秘書就該如何如何,如何看科長的臉色如何看主任的臉色如何看市長的臉色。

父親很權威的樣子,好像他就是這麼一個靠看別人臉色活著的馬屁精。其實他一點也不擅長此道,所以他老人家這輩子混得很是窩囊。他一定是痛定思痛之後,才總結出這麼一套秘書寶典。

何開來說,不可能,我不會。

父親說,不會?你就當不了秘書。

何開來說,那就不當。

不當?不當你回家來幹什麼?

父親的聲音很響,近乎惱怒了,何開來見他這樣,就不說話了,讓他一個人說。

父親又說,你不想聽我說話?

何開來說,沒有。

父親說,你不想聽,你就走吧。

何開來說,那我走了。

何開來真的走了,父親大概是很生氣的,但第二天,他還是讓他陪著散步,還是不厭其煩地教導,當秘書就該如何如何。

我不知道何開來對秘書的厭惡是否就是從父親這樣教導開始的,這樣的秘書,確實有點像是奴才幹的,不是人幹的,當秘書讓人想到太監。上班的第一天,何開來就像被閹了似的,一點精神也沒有,都快八點了,還賴在床上。父親見狀,忍不住大聲地叫,何開來,何開來。何開來懶洋洋應了一聲,父親說,你不是今天上班嗎?何開來說,是的。父親說,還不快起來,都幾點了?何開來說,沒關係,不就是上班嗎。父親見他這麼不把上班當回事,覺著不教訓一頓是不行了。等他起來,父親擺出訓斥的姿態,說了一通準時上班如何如何重要,尤其是對剛剛踏進社會大門的年輕人如何如何重要。應該說,父親說得沒錯。但何開來根本不想聽,不耐煩說,重要?重要什麼啊,上班不就是喝茶、看報,準時喝茶,準時看報,就那麼重要?

何開來說的好像也是事實,父親又不知怎麼回答了。父親沒上過大學,麵對剛剛畢業的南京大學曆史係學士,明顯的底氣不足。父親搓搓手,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時間已過了八點,父親就放棄了教訓,忙著上班去了。

何開來吃完我為他準備的早餐,兩個包子和一碗豆漿,幹脆把上班的事給忘了。他的牙齒長得不太整齊,容易塞牙,大概是麵包屑塞著了牙隙。他在房間裏探頭探腦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牙簽,然後站到鏡子前,裂著嘴,很是仔細地剔了許久。剔完牙,他依舊站在鏡子前,手指捏著牙簽,麵無表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自我觀賞,還是自我審判。

我說,哥,你也那麼臭美了,站在鏡子前麵不走。

何開來一驚,說,不敢,跟你比差遠了。

我說,跟我比,我才不敢,你的臭美都可以跟何雨來比了。

我這樣說,何開來有點不高興。何雨來是我們的妹妹,可這個妹妹,不僅搔首弄姿,還盡幹些丟人的事,讓家人難堪。最難堪的自然是我,因為我們兩個是雙胞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上街稍不小心就會碰上她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嘻嘻哈哈地來拍我的肩膀。等我又羞又惱,怒目而視,他們才做出認錯人的樣子,驚訝說,啊,對不起,你不是何雨來?我聽何雨來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姐姐,長得一模一樣,確實一模一樣,對不起啊。

何開來說,你不要看不起妹妹,其實,我們跟妹妹都差不多。

我說,你才差不多,你真的不上班了?

上班?哦,上班。何開來說,跟你在家裏耍貧嘴,還不如上班。

何開來這才眯著眼準備去上班,剛出門,門外夏日強烈的陽光刺到臉上,他搖晃著打了一個噴嚏,差點摔倒在地上。

何開來在市府當秘書還不到半年,就調到了電視台。當時我不知道市府秘書的地位比電視台記者要高。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到處晃來晃去,神氣得很,我還以為調好了呢。

但他這次調動,害我父親差點大病一場。何開來回家興致勃勃宣布市府這鬼地方他不呆了,他調到了電視台。父親剛好在吃一個蘋果,父親聽了,手一鬆,嘴上的蘋果掉到了地上。父親問,你調到電視台?何開來說,嗯。你到電視台當什麼?當記者。就當一個記者?不當記者當什麼。是你自己要求的?是的。父親的嘴唇忽然控製不住地抖了幾下,呼吸也粗了,嚴厲說,你,你,你這是自毀長城。何開來奇怪地看著父親,說,什麼自毀長城,不就是一個市府小秘書。父親瞪著何開來大聲說,幾乎是吼了,你懂個屁,你讀書白讀了,你給我回去當秘書,不許調動。

何開來原來是很高興地宣布他調動的消息的,不想父親朝他發這麼大的火。他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賭氣說,我就不當秘書,又怎麼樣?說完,再不給父親發火的機會,一轉身,跑了。

何開來跑了,父親沒有了發火對象,就朝我和母親喊叫,他哪裏是調動,肯定是受了處分,一個市府秘書,如果是組織調動,到電視台起碼也是個中層幹部,怎麼會隻當一個記者?

調動這種事,我不懂,但聽父親說何開來受了處分,我和母親都很緊張。想想何開來,從來也不好好上班,吊兒郎當的一點正經沒有,一定是受了什麼處分。那晚,父親決定去市府辦公室陳主任家走一趟。不知為什麼,父親讓我陪著一起去,這讓我不太理解,我陪他有什麼用呢。父親見我不想去,也就不好意思勉強,畢竟我還是學生,無法替他分擔什麼。可母親又驅使我說,燕來,陪爸爸去。我隻得陪父親去了。平時,父親是不去領導家竄門的,這有損於他的自尊。他為了何開來去陳主任家,一定很不自在,有我陪著,大概心裏可以放鬆一些。如果父親想找陳主任說情,他應該找一個有份量的人物陪的,他讓尚未走上社會的女兒陪著,這說明父親實在是不懂關係學,所以他一輩子在機關裏隻能當一個小科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