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主任家離我家並不遠,都是市府宿舍,就在市府邊上。我家是舊樓,在虹河的南邊,他家是新樓,在虹河的北邊,一出門便可以看見陳主任家的燈光。我們走到了虹橋上,一陣風刮來,好像還夾雜著冰涼的雨點。父親一哆嗦,才想起兩手空空去領導家是很不妥當的。我們趕到後街,買了一條中華香煙,一盒西洋參切片。父親提在手上,感到份量太輕,又買了五斤蘋果,總共花掉五百多塊錢,比他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到了陳主任家門口,父親把禮物轉到我手上,猶疑著敲了敲門。陳主任見是父親,有些意外,說,啊,哈,你呀,稀客。陳主任看見背後跟著個女的,手裏還提著東西,注意力就集中到了我身上。父親說,我女兒。陳主任說,你女兒也這麼大啦。
父親帶著我來陳主任家,陳主任以為我有什麼事找他幫忙,總是問我的情況,父親很費了些功夫才把話題轉到何開來身上。父親好像準備好了替何開來認錯,低垂了目光問,
陳主任,何開來在你手下是不是幹得很不好?
陳主任沒有立即回答,想了想,點頭說,嗯,蠻好的,蠻好的。
父親說,他今天回家說,他調到了電視台?
陳主任說,是的。
父親說,他在市府辦還不到半年,怎麼這麼快就調動?
陳主任說,嗯。
陳主任等於什麼也沒說。父親等了一會兒,還是吞吞吐吐地問了,何開來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誤?
沒有。陳主任見父親忐忑不安,又補充說,何開來蠻好的,很有個性。
父親說,我覺著他的調動不太正常。
陳主任說,調動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沒跟你商量?
父親說,沒有。
陳主任笑了笑,感慨說,現在的年輕人太有個性了。
父親說,能不能不要讓他調動?
陳主任說,他已經調走了,電視台也很好啊,熱門單位,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進去的。
陳主任家出來,父親連續歎了幾口氣。走到河邊,父親掏出一根煙點上,站著不動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不許何開來調動的願望並沒有實現,陳主任家這一趟算是白來了。他是不是在心疼那五百多塊錢?我陪父親站著,看著河對麵自己的家,因為是夜間,河麵暗黑,看上去比白天寬了許多,河對麵的家好像非常的遙遠,我莫名其妙地就有種背井離鄉的感覺。父親突然咳嗽了一聲,大概是被煙嗆了,父親有咳嗽的老毛病。一聽見咳嗽,父親便趕緊移動腳步,企圖在走動中阻止第二個咳嗽發作,但是不能。父親是一路咳嗽著回家的,樣子有點慘,顯得這次陳主任家的公關活動特別失敗。
到了家,父親的咳嗽還沒有停止,反而更嚴重了,父親弓著身子,竭力忍著,忍得脖子都要脹破了,但咳嗽還是從喉嚨深處衝出來,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長。咳到後來,父親的身子似乎馬上就要散架了,不咳的間歇,隻是拚命地喘著粗氣。我母親一邊幫著捶背一邊慌亂地問我,你爸在陳主任家受了什麼刺激?我說,沒有,陳主任說何開來挺好的。父親艱難地抬起頭,斷斷續續說,陳,陳主任的話,你,你不懂的,在市府那個地方,說你,說你很有個性,就是說你,說你很不好。我呆呆望著父親,我確實不懂,在市府那個地方,很有個性就是很不好的意思。我反倒有些同情何開來了,他確乎不應該呆在市府那種地方。父親說著,又一個強烈的咳嗽,那種響聲,有種身體的撕裂感。看來,不上醫院,父親的咳嗽是不會停止了。
從醫院回來已經是半夜,父親在醫院打了吊針,吃了藥,終於慢慢地安靜下來。這時,何雨來剛從外麵回來,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舞廳那種混亂的氣味。我說,又在哪兒鬼混。何雨來說,你才鬼混。說著便往父親的房間闖,但隨即讓母親趕了出來,並且把房門關上了。何雨來拉著臉說,媽媽幹嗎那麼凶?我說,爸爸病了。什麼病?咳嗽。爸爸本來就咳嗽。何雨來的口氣是,爸爸的咳嗽根本算不上病。再一會兒,何開來也回來了。看見他,何雨來才高興起來,在這個家,隻有何開來跟她比較親近。何雨來上前撒嬌說,哥哥,你這麼晚才回來。何開來說,我看你也是剛剛回來。嗨,我比你早一點點。接著,何雨來又煞有介事地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爸爸病了。何開來說,什麼病?咳嗽。爸爸本來就咳嗽。我發覺,關於爸爸的咳嗽,他們倆人的口氣完全一模一樣。我說,本來就咳嗽,就不是病了?我和媽媽送他上醫院,才回來。他們看看我,同時說,哦。我說,哥,爸爸這回是被你氣病的。何開來說,我什麼時候氣他了?我說,你不在市府好好幹,爸爸很失望,爸爸為你還專門去了一趟陳主任家,回來就病了,咳嗽得很厲害,都快咳出血來了。何開來皺了皺眉頭,你說的是真的?我說,真的。何開來沉著臉說,咳,爸爸這個病,完全沒有必要。我說,哥,你怎麼這麼冷血。何開來瞥了我一眼,成心要跟我鬥嘴似的,我就這麼冷血。說著生氣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對何開來的討厭,可能就是從那聲“咳”開始的,帶著冷漠、嘲弄,好像生病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與他毫無關係的什麼人。想想父親也怪可憐的,何開來這個樣子,根本無法跟他對話,他對何開來的愛和失望,也隻有通過自身劇烈的咳嗽,才能表達了。
何開來去電視台,據說是因為文如其。文如其是電視台的編輯,比何開來大幾歲,披著一頭長發,刻意地遮了大半個臉,他的臉本來就嫌窄,留了長發,就愈加地窄了,在他那張被長發覆蓋了的窄臉上,豎著一隻鼻子,橫著兩道眉毛和一雙細眼,看起來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張相當誇張的漫畫,而且不像是人畫的,而是鬼畫的,透著地獄的那種黑氣。相比之下,何開來簡直就是陽光男孩了,發型是很短的寸頭,他的臉偏圓,有點孩子氣,還有一雙大眼晴。但是,父母給他一雙大眼晴,其實是一種錯誤,他的眼晴若是小一點,估計就不會總是彌漫著那種無辜的眼神了,好像他來到這個世界是極不情願的,無可奈何的,所以他必須無聊到底,什麼都不幹。不過,他這樣子倒是蠻討異性喜歡的,起碼何雨來就喜歡,經常仰著脖子說,哥哥,你好迷人哦。何開來若不是她的哥哥,我想,她真會立即撲上去的。
他們是在一個有很多人很莊嚴的會議上認識的,他們坐在一起,都在埋頭畫畫,畫完了,何開來發覺他畫的居然跟他驚人的一致:都是一隻猴子蹲在主席台上,蹶著屁股朝下麵的人放屁。所不同的隻是屁的形狀,文如其畫的屁很誇張,像瀑布,而何開來比較寫實,屁是蛋狀的,有的停在空中,有的落進了人們的嘴裏。文如其看見他的畫,也不經他同意,就拿去跟自己的比了又比,然後在紙上寫道:佩服,你畫的比我好,你的才是放屁,跟你比,我的簡直就是屙稀。何開來也在紙上寫道,過獎過獎。這樣,他們就在紙上對起了話來,覺著甚是臭味相投,立即就成哥們了。
會開到一半,他們就溜了出來,文如其緊緊握著何開來的手說,哥們,我們喝酒去。
何開來說,好的。
文如其說,哥們,你在哪兒上班?
何開來說,市府辦。
文如其說,市府辦?你當秘書?
何開來說,是的。
文如其說,你當秘書不好好做記錄,你在畫那種畫?
何開來說,有問題嗎?
文如其眯了眼,仔細地看了看他,就像在鑒定一件什麼東西,然後說,沒問題,我喜歡,你不像一個當秘書的。
何開來說,謝謝,我也喜歡,這是對我的最高評價。
文如其把他帶到了瑪雅酒吧,酒吧在當時的簫市算得上是一個時尚玩藝兒,多少有點新潮、前衛、另類的意思,它和歌廳、發廊、夜總會、桑拿同時興起,代表著九十年代的生活方向。文如其原來是瑪雅酒吧的股東之一,酒吧的房子是他的,他以房子入股,隻是他不懂經營,隻管喝啤酒,他喝掉的啤酒比誰都多,這樣合夥人不好算帳,建議他退股,專收房租,他覺著也是,就退股了。但他還是習慣去瑪雅酒吧,好像還是他自家開的。另外,文如其在酒吧裏豎了一個代表陽具崇拜的圖騰。這在簫市,無論如何都是驚世駭俗的,在很多人眼裏,它代表下流,但在文如其眼裏,它代表文化,代表一種叛逆的精神,他們圍著它喝酒、狂歡、胡鬧,以為回到了幾千年前的某個印地安部落。
何開來一進門,就被它吸引了,他摸了摸圖騰身上的陽具,說,哈,好玩。
文如其說,好玩吧。
何開來說,我想跟他幹一杯。
文如其說,好,小姐,拿酒來。
他們從下午一直喝到了半夜,何開來確實是遇到了知己。平時他並不怎麼喝酒,他是陪文如其喝的。酒吧裏出來,他的感覺甚好,他覺著他在市府實在是太壓抑了,現在,他的本性得到了恢複。他們沿著虹河慢慢地瞎逛,他突然想起了癩蛤蟆。河裏癩蛤蟆是很多的,它們經常就趴在我家的門檻上。可是,鬼知道為什麼現在他突然想起它們來,或者,此刻他的腦子裏已經充滿了癩蛤蟆的聲音。
何開來說,癩蛤蟆。
文如其說,什麼?
何開來說,河裏癩蛤蟆很多。
文如其說,嗯。
何開來說,我想聽癩蛤蟆叫,它為什麼不叫?
文如其說,現在是冬天,你才叫呢。
何開來說,我喜歡癩蛤蟆的聲音,它跟蛤蟆不同,蛤蟆是男高音,它是男中音,蒼涼而低沉,它叫起來像老男人在哭。
文如其說,你喝多了。
何開來說,我沒喝多,我考考你,它和蛤蟆還有什麼不同?
文如其說,是腦筋急轉彎嗎。
何開來說,不是,是哲學。
文如其說,不知道,哲學傻瓜才知道。
何開來說,好,我是傻瓜,我告訴你,蛤蟆是現實主義者,癩蛤蟆是浪漫主義者。
文如其說,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