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開來說,連這個也不懂,你才傻瓜,因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
文如其說,還是腦筋急轉彎,小兒科。
路過市府門口,何開來才覺著啤酒在他的體內四處流動。他停了下來,對著大門作惡心狀。大門開著,裏麵漆黑一片。文如其說,你看什麼?何開來說,不看什麼,我想撒尿。說著他朝大門就撒起了尿來,文如其笑了一下,跟著也朝裏麵撒尿。文如其說,何開來的嘴上還念念有詞,我操,我操,我操,這撒尿比那個還舒服啊,我高潮快來了,已經來了,我把整個世界淹沒了。
第二日,何開來睡過了頭,又挨了主任一頓訓斥,他悶悶不樂地跑去找文如其,大概是想討點安慰,回顧一下昨夜他們尿撒市府的壯舉。不料文如其說,你這麼散漫,當然要挨批了。何開來說,我是有點散漫,可能還有點玩世不恭,玩世不恭不是我故意的,那是人家的看法,人家怎麼看?我以為跟我沒有關係,我這麼以為,人家就更以為我玩世不恭了。我上班時,不小心還會把腳翹到桌子上,讓腳部高於腦部,這個坐姿有利於腦部血液供給,是最舒服的。可是這樣在市府不行,我不想在市府呆了,我想找一個可以隨便翹腳的地方上班。文如其說,嗬嗬,你不是一個當秘書的料,那地方確實不適合你呆。何開來說,我知道,可我呆哪兒?文如其說,來電視台吧,我們一起混。
何開來就真的去電視台了,他對當記者好像蠻有興趣,他喜歡攝像機,對他來說,那是一個相當昂貴的玩具。他沒學過攝像,但攝像似乎並不難,那東西隻是看起來嚇人,其實非常簡單,按何開來的話說就是,一個傻瓜也可以在一天之內學會攝像。
上班的頭一天,何開來帶了一架攝像機回來,他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對著所有的東西拍了又拍,一會兒說茶幾的擺設不對,一會兒說衣櫃的顏色不對,一會兒又說我們的位置不對,在他的鏡頭下,我們這個家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是對的。父親不習慣攝像機鏡頭對著他,在他的印象中,攝像機是架在會場裏專門拍攝領導用的,是權力的象征,不可以拿回家裏玩。父親說,你剛上班就把攝像機拿回家裏玩,像什麼話。何開來正在興頭上,沒有計較父親的斥責,繼續指揮著我們應該這樣這樣,應該那樣那樣。我們被折騰的都懶得理他了,隻有何雨來跟他同樣的興奮,在鏡頭前麵裝模作樣地做著各種動作,還作主持人狀,觀眾朋友們,晚上好,我是主持人何雨來,哈哈哈……。後來,何開來嫌家裏的拍攝環境不好,將拍攝現場轉移到了外麵的河邊,回來,兩人很專注地盯著目鏡觀看,那種表情就像上帝剛剛創造了世界,驚奇,滿足,充滿成就感,何開來還不停地自讚,你看,你看,我拍得多好。
此後,何開來很是認真了一陣子,扛著攝像機,出現在簫市大大小小的各種場合。我不知道他在那些場合,是否也像在家裏那樣興奮,扛著攝像機,似乎就可以隨意地擺布任何人,確實是很好玩的,而且經常有禮品帶回家,比如一件襯衣,一根領帶,一塊手表,一盞台燈,一個皮包,一盒茶葉,一瓶酒,他成了家裏的創收大戶。這樣,父親心裏才稍稍踏實了些,覺著原來當記者也不錯,至少是比較實惠。
可是,何開來當記者的興趣也沒能維持半年,到了夏天,他又懶洋洋的什麼都不想幹了。這回,父親把責任推到了文如其身上,認為何開來整天跟他混在一起,受了感染。
大約夜裏十點過後,文如其就像個幽靈一樣來到我家門前。我家就住一樓,文如其在窗外輕輕敲幾下玻璃,嘴裏嘀咕著,夜遊了,夜遊了。何開來便跟影子似的,從家裏消失了。這時,何開來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他的一天通常是這樣的:天快亮的時候回家或者幹脆不回家,上午睡覺,下午沒有固定內容,一般自稱上班,晚飯後端一盆水在門外的空地上洗一個冷水澡(我們家是機關舊宿舍,沒有浴室,也沒有廁所,上廁所更不方便,得去河邊的公廁),然後關在房間裏發呆或者說等文如其叫他夜遊。他們先是沿著虹河閑逛,虹河兩岸種著兩排柳樹,有點楊柳岸的意思。當然,他們並不是看風景,他們的目標是東邊的瑪雅酒吧。他們總是呆在酒吧裏,酒吧的音樂撕心裂肺的,在那種地方,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和何開來可以不說一句話,隻要互相幹瞪眼,喝啤酒就是了。而且敢來這個酒吧的女性都是年輕的,時髦的,想發發瘋的,不久,何開來的傳聞通過何雨來傳到了家裏,何雨來大喊大叫說,哥哥在外麵太不像話了,不但亂搞男女關係,還嫖娼。何雨來說的也許是事實,但這話由何雨來大喊大叫說出來,多少有些可笑,她不是也亂搞男女關係麼。
不知為什麼,這回父親沒有親自出麵教育,而把任務交給了母親,大概他認為這男女之事不屬於他的管轄範疇。我母親這方麵也是外行,她是中學音樂教師,又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我外公做過中學校長,還當過右派。雖然這樣的家庭曾經備受摧殘,但母親依然保持了一些斯文,像“亂搞”、“嫖娼”這樣的詞語,她是羞於出口的。再說,教師往往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比如何雨來,就是證明,她拿何雨來一點辦法也沒有。對付何開來,她的辦法盡管不靈,但卻是聰明的。她敦促何開來盡快找個女人結婚,有了老婆,自然就不會在外麵胡鬧了。
母親說,何開來,你該找個對象了。
何開來說,這是我個人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母親說,我是不想操心,可我不得不操心,我希望你盡早結婚,安家立業,我等著退休了抱孫子呢。
何開來說,這個,很簡單的。
母親說,很簡單,你給我找一個帶回家來看看。
何開來說,好的。
沒幾天,何開來果然宣布要帶女朋友回家了。為這事,母親忙了一天,一大早,上菜市場買了血蚶、蝤蠓、黃魚、對蝦、烏骨雞,這些平時舍不得買的好菜。母親又小心地把房間清掃了一遍,母親額頭暴著汗,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畢竟這是老宿舍,寒傖了些。母親一會兒嫌沙發太舊,一會兒嫌牆壁肮髒,擦不幹淨,一會兒又抱怨房內沒有衛生間,實在是不像樣,母親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迎接她未來的兒媳婦的。
另外,還有個人也忙了半天,從中午開始,何雨來罕見地沒有出門,一直站在鏡子前麵塗脂抹粉,好像憋足了勁要跟何開來的女朋友比一比,到底誰漂亮。
我說,何雨來,又不是你去見公婆,你忙什麼啊。
何雨來說,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是她罵人的口頭禪。我說,幹脆你也帶個男朋友回來,一起見好了。
何雨來又說,你去死吧。
何開來的女朋友黃小丫倒是沒讓我們失望,長得是不錯的,基本符合金童玉女的想象,隻是缺少一點必要的羞怯感,當著我們的麵,和何開來也拉拉扯扯的,親密得有點像老夫老妻了。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為大方,說到底大方有什麼不好。我母親當然要查查家譜,問問人家是幹什麼的,人家的家世也不比我們家差,母親也就表示滿意了。隻有何雨來,好像存心搗亂似的,看見他們拉拉扯扯,故意擠到他們中間,拉著何開來的手,傻乎乎說,他是我哥哥。黃小丫說,唔。何雨來又炫耀說,我哥是名牌大學生。黃小丫說,唔。何雨來說,你是哪兒畢業的?你可要對我哥好哦。何雨來的表現像個白癡,讓何開來感到丟臉,何開來抽回手,生氣說,去,去,去。何雨來大概也生氣,一轉臉,告訴母親她有事,飯也不吃,就跑了。害得母親趕緊朝她解釋,這是我們家最小的女兒,最不聽話。黃小丫隻是笑笑,一點也不奇怪,好像她早就知道何開來有這麼一個妹妹。
此後幾天,母親時不時地談論著何開來的女朋友,總的感覺是好的,但隱隱又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大約還是過於大方了,大方就隨便,隨便就容易那個,沒過門就那個總是不對的。母親確實是過份老派了,何開來的戀愛不是她能想象的。
當母親再次要求何開來帶黃小丫回家來吃飯,何開來先是裝作沒聽見,母親說,何開來,問你呢,帶她回家來吃飯。
何開來一臉茫然,好像他早忘了他有個女朋友,吱吱唔唔說,你是說上次那個?
母親說,你還有幾個?
何開來說,當然有了。
母親說,少給我貧嘴,帶她回家來吃飯。
何開來說,吹了。
母親說,吹了?
何開來說,吹了。
母親不相信戀愛才談那麼幾天就吹的,母親說,你們吵架了?
何開來說,不是吵架,是吹了。
母親說,為什麼?為什麼吹了?
何開來說,不為什麼,就吹了。
母親說,不為什麼?凡事都有個理由,是她不要你了?
何開來說,不是。
母親說,那就是你不要她?
何開來說,不是。
母親說,你?你?你?
何開來說,別煩了,不就是女朋友,你要,我再帶一個回來給你。
何開來的口氣,一點也不在乎,好像女朋友根本不算什麼,頂多也就相當於餐巾紙吧,用過就可以扔掉。當然,也可能是人家把他當餐巾紙了,但他肯定也是無所謂的,臉上一點被拋棄的痛苦也沒有。這讓母親很受折磨,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怎麼了?後來,何開來也帶女朋友回家,不過,照例都隻有一次,他換女朋友的速度真是比女人換衣服還快。慢慢地,我發覺何開來的女朋友們,大體上都是一種類型的,都是披肩發,臉蛋看起來清純,有水的感覺的,而行為又是大膽的,喜歡喝酒的。
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何開來,他愣了愣,說,是嗎?
我說,你就等於一個女人一次性買了十件相同的衣服,然後不厭其煩地換來換去,有什麼勁啊。
何開來說,謝謝提醒,下次我一定找個不一樣的。
我說,哥,你也該正經點了,爸退休了,媽也快退休了,我們家就靠你了。
靠我?何開來聳了聳肩膀說,我是靠不住的,還是靠你吧,我們家就你正經。
我知道何開來不喜歡我這樣跟他說話,我也就懶得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