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3)

上帝好像特別眷顧簫市,新千年的第一縷曙光最早就照在離簫市僅三十公裏的海灘上,簫市人早早就在等待千年曙光了,好像千年曙光確實與別的曙光不同。而我對千年曙光並不是很在意,2000年1月1日,我在醫院照顧何雨來,我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這天,值得一說的人不是我和何雨來,而是何開來,何開來玩了一場自殺遊戲。

現在想起來,何雨來和何開來,麵對新世紀都做了他們想做的,一個在生,一個在死,似乎隻有我,什麼也沒做,我隻是一個時間的過客,世界的旁觀者,我不知道我在活什麼,我渴望什麼。

何開來大概是對新世紀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那幾天,簫市驟然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簫市人在過一個千年不遇的盛大節日,到處都是奔向新世紀的大紅標語,到處都喜氣洋洋,就連杜圓圓的蛋糕房,生意也忙得不行,好像人們已經不吃飯,隻吃蛋糕了。何開來照例是躲在房間裏睡覺,杜圓圓說,街上這麼熱鬧,你也不出去走走。何開來說,有什麼好看的。杜圓圓說,奔向新世紀啊,大家都在奔向新世紀。何開來笑了,是嘲笑。何開來說,奔向新世紀?奔吧,新世紀那邊有一泡狗屎等你去撿。

但是,當文如其硬要拉他去看千年曙光,他勉強也去了。三十公裏外的海灘一帶,聚集了無數的人群,何開來和文如其站在一處斜坡上,幹巴巴等了三小時,終於看見太陽從海平線上很平淡地出來了。何開來說,開始一點也不像太陽,而像是塗了口紅的女人的嘴唇,有點性感,慢慢地那嘴唇越張越圓,紅紅的就成一輪日出了。何開來覺著這日出跟他有什麼關係,於是就想起妓女陳白露的台詞:太陽出來了,但是太陽是他們的,我要睡覺了。

何開來沐著一點千年曙光回來,一直睡到下午四點,他突然覺得這個日子還是不錯的,應該在今天死去。他有點興奮地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坐了下來,他開始思考死亡,好像死亡就在電腦屏幕後麵等他,他寫了一封遺書。

我懶得活了,我需要死亡。

我鄭重聲明,我的死亡純屬本人的理性選擇,與任何人無關。

自殺,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同時也是最有尊嚴的一種死法。所謂自然死亡,不過是被細菌抑或病毒殺死,人被那麼小的玩藝兒弄死,是多麼可笑。自殺,無論如何維護了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但我也沒覺著做人有什麼意思。

我研究了各種死法,最終我選擇跳樓,我喜歡那種淩空而下的感覺。

屍體處理就隻有麻煩別人了,在此,我先謝過。

特別麻煩胞妹何燕來,請將我的骨灰撒在虹橋下麵的水中喂魚或別的水中生物。虹橋周圍居民若不準許,不妨趁夜間無人之時偷撒,但務必把我撒在此處。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求把骨灰撒在此處,想必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的親人,我的好友,請別為我悲傷,死,沒什麼好悲傷的。

何開來於2000年1月1日

何開來給自己加了一件黑色風衣,的確,穿風衣跳樓是再合適不過了。但他還得修飾一下,畢竟是去死,要莊重一些的,他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仔細地刮了胡子,又在臉上抹了些潤膚霜,他覺著他就像殯儀館的化妝師,在給誰的屍體化妝。然後,他看著鏡中的那個人,毫無表情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但是,我祝賀你,現在,你可以死了。

他出門時,天已經暗下來了,街上新千年的歡慶氣氛也快散盡了,何開來稍微又有些茫然,雖然他選擇了跳樓,但跳哪座樓還是不明確的。他走了一段路,當他遠遠看見新世紀大廈樓頂的霓虹,才明白他當然應該在新世紀樓頂往下跳。新世紀有二十八層,在簫市也是最高的建築之一了,頂層有個醒客茶樓,一半屋內,一半露天,在露天的那一半往下跳,應該是很暢快的。而且跳樓前,可以很悠閑地先喝杯茶,據說通往地獄的途中,得過一座奈何橋,橋上有孟婆樓,樓上有孟婆茶,凡死人若想進入地獄,都必須喝上一杯孟婆茶,由此可見,跳樓前先喝杯茶也是十分正確的,並且很快可以比較地獄的茶和人間的茶,究竟哪種好喝。

何開來這樣想著,就到了醒客茶樓,他要了一杯西湖龍井,此刻,尚不是喝茶時間,樓內茶客稀少,或者就他一人。何開來說,他專注於死亡,隻覺著周圍很安靜,甚至寂靜,沒注意是否還有他人。他喝了三杯茶,茶確實是醒人的,他覺著自己格外清醒,可以跳樓了。他走向了露天樓頂,他的雙手摁在了水泥護欄上,外麵是黑夜,黑夜的下麵萬家燈火,毫無意義地亮著,活像一個人間地獄。何開來想,我要跳了,我就要跳了,但是,護欄的灰塵粘了他的手,他覺著髒,他拍了拍手,又拍了拍手,突然,他竟興致索然,懶得跳樓了,並且洗手去了。

死亡遊戲大概是很激動人心的,而且是要與人分享的,第二日,何開來神色詭異地把我叫進書房,請我欣賞一件東西,沒想竟是他的遺書。我驚駭地看著他,他可一點也沒有死的意思,快活地晃著一個腦袋,分明是自我陶醉。

不懂吧。他指著自己的遺書說。

不懂。我說。

他做了一個我最熟悉的表情,翻白眼,然後得意說,我這是形而上之死,純粹理性之死,為死而死,是所有死人中,死得最厲害的一個死人,在自殺史上不是空前絕後,也是承前啟後。

我說,可是,你為什麼不跳?

何開來說,要跳的,我先告訴你,我的遺書在任何時間都有效,你別忘了幫我撒骨灰。

我說,還是杜圓圓撒合適吧。

何開來說,不。

何開來忽然泄了氣,臉上的陶醉感不見了,立即代之以某種厭倦感,我覺著他和杜圓圓大概是不會長久的了。

一天,那位傳授減肥秘方的老中醫,來杜圓圓的蛋糕房買蛋糕,杜圓圓順便就問了問,我一直在用你的秘方減肥,怎麼不見效?老中醫望了望杜圓圓,說,你洗完香薰油浴後都幹什麼?杜圓圓說,睡覺。老中醫笑而不答提著蛋糕就走了,杜圓圓覺著他的笑容後麵有秘密,又追出去問,有什麼不對嗎?老中醫說,也對也不對。杜圓圓央求說,快告訴我,哪兒不對?老中醫這才神秘兮兮說,我先問你,你們夫妻關係怎樣?杜圓圓說,挺好的。老中醫說,那好,我告訴你,這香薰油浴隻是個藥引,是用來引誘你老公的,你洗完澡,身體潤滑,香氣襲人,你老公自然就想跟你做那事,那是一項運動,一次相當於5000米長跑,如果天天做,那還不減肥?老中醫還想說下去,但杜圓圓羞得逃回了蛋糕房。

杜圓圓再想想老中醫的話,又覺著老中醫的話是對的。不管怎樣,老中醫的話引發了她想過正常夫妻生活的願望。這個晚上,洗完澡的杜圓圓,背又癢了,無論如何她要讓何開來幫她搔一搔。何開來說,你不是有撓撓癢?杜圓圓說,我要你搔。何開來說,自己搔。杜圓圓說,不嗎,我就要你搔。何開來沒辦法,隻得幫她搔一次,搔癢的中間,杜圓圓把老中醫的話重複了一遍,不料何開來聽了,立即把手縮了回去,不搔了,何開來冷笑說,這哪是減肥秘方,這是黃段子,什麼老中醫,我看是個老流氓。說完就不理杜圓圓,回書房去了。

此後,杜圓圓變得有些怪異起來,本來該她睡覺的時間,她卻不睡,手中抓著那個撓撓癢,在樓梯上走上走下,並且將腳步踩得很響,吵得我也隻好跟著不睡,聽她的腳步聲。一次,我開門出去,她看見我,好像有些慌亂,尷尬說,你還沒睡?我說,你在做什麼啊。她說,不做什麼,我走走,我隨便走走。然後她就想躲開我似的,加快了腳步往三樓走,手中的撓撓癢在麵前有節奏地擺動著,好像在給空氣搔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