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有時,我在半夜聽見樓上的敲門聲,大概是杜圓圓在敲何開來的房門,其間還夾雜著杜圓圓的片言隻語,比如,睡。不睡。來。不來。做。不做。我不知道她半夜三更在做什麼,好像是在討好何開來,可這種討好顯然效果不佳,她白天變得無精打采,而且脾氣也壞了,似乎看見什麼都不順眼,尤其是何開來的那隻小哈巴狗。小哈巴狗點頭哈腰的,明明是來討好她,而她無端的就給它一腳,害得狗兒都不知道該怎樣跟她交往,垂頭喪氣的快要得憂鬱症了。

她的第二個發泄對象是保姆,事情的起因簡直微不足道,她讓保姆幫她拿根牙簽,不小心保姆將牙簽盒子掉到了地上,她眼一瞪,便破口罵了起來,你做什麼用,一根牙簽也拿不牢,豬手啊。保姆說,我撿起來就是。她說,撿起來還有用?保姆說,有用,又沒髒。她說,還沒髒?掉地上了還沒髒?保姆說,就是沒髒。杜圓圓突然一巴掌就煽到了保姆臉上,保姆捂了臉,驚叫道,你打我?杜圓圓擺出主人的架式,蠻橫道,就打你,哼,你頂嘴,看你頂嘴,你給我滾,我不要你了,現在就滾。

打了保姆,杜圓圓卻愈發生氣了,好像不是她打了保姆,而是保姆打了她,我看著生氣的杜圓圓,覺著我也該找個時間滾了。等保姆收拾了東西,準備要走,杜圓圓又恢複了正常,上前說,你真走?保姆說,不是你叫我走?杜圓圓拉了保姆的手說,你別走,是我不好,我不該打你,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發火,我就是想吵架,你也打我一下吧。說著,杜圓圓自己竟然哭了起來。

杜圓圓這麼異常,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她和何開來一定是在糾纏。果然,戲劇性的一幕很快就出現了,那晚,我已經睡著,忽然被樓上的響動驚醒,我側耳細聽,是杜圓圓在吵架,杜圓圓的聲音透過樓層傳來,壓抑、痛苦、含混,像是被掐著脖子,那種聲音是很讓人緊張擔憂的,再一會兒,又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我以為他們打架了,我翻身起來,開了門,正好看見何開來從樓上跑來,他隻穿著條褲衩,好像不是在跑,而是在滾,轟轟隆隆的就到了樓下,杜圓圓在後麵追,也隻穿著條褲衩,猛一見我,像是被點了穴道,定那裏不動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便放棄了追捕,進了我的房間。

杜圓圓拿被子裹在身上,她的身子在裏麵發顫,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顫了一會,杜圓圓憤恨說,你哥!

我說,嗯。

杜圓圓說,你哥,我們這叫什麼夫妻?

我說,嗯。

杜圓圓說,哪有夫妻長期不一起睡的?

我說,嗯。

杜圓圓說,哪有這樣的男人?

我說,嗯。

杜圓圓說,他不要我,他還侮辱我。

我說,啊。

杜圓圓說,他叫我去找別的男人。

我說,啊。

杜圓圓說,哼,你以為我不敢。

我很懊悔開了房門,他們的事,我能說什麼呢。

幾天後,大約淩晨四點了,何開來來敲我的房門,我睡眼惺忪起來,何開來立在門口,穿著睡衣,胸前兩道觸目驚心的血跡,從胸口一直抹到腹部,我驚叫道,你……,何開來平淡說,沒什麼,先上樓。

杜圓圓坐在何開來房間的地板上,下半身全是血,地板上也是血,正在往外溢,她坐在自己的血中間,卻格外平靜,像是在參禪打坐。見我進來,她一抬頭,臉上是我完全不解的一種神情,快樂、幸福、沉醉,杜圓圓笑著說,你別怕,不是你哥殺的,是我自己殺的,他居然鎖門,不讓我進,我還是進來了,本來我想捅他一刀的,但他睡著了,我下不了手,我就給了自己一刀。她指了指床頭櫃上一把瘦長的刀子,刀尖沾著血,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內側,表示刀刺的部位。何開來換了衣服說,行了,行了,上醫院吧,再不上,就要死人了。杜圓圓嘴一裂,近乎撒嬌說,沒事,我胖,我血多,流點血沒關係。

我和何開來,一人一隻胳膊扶她下樓,這個時間,叫不到出租車,杜圓圓車是有的,可我和何開來都不會開車,杜圓圓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己開吧。何開來說,你,你還會開?杜圓圓說,不是一樣的。她就讓我們扶她進駕駛座,一隻手按著大腿一隻手開車,我和何開來坐在後麵,那情形一點不像我們送她上醫院,而是她送我們上醫院。何開來大概也覺著這樣很別扭,他幹脆扭頭看著窗外,不讓我看見他的臉。

到了醫院,杜圓圓就暈過去了,大概是流血過多,不過還好,醫生說不會有危險。我和何開來守在她邊上,何開來顯得極為厭煩,不停地躲到外麵抽煙,熬到天亮的時候,何開來麵無表情說,你陪她,我出去走走。

我沒想何開來是逃走了,他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二小時後,他給杜圓圓打了一個電話。

何開來說,醒了。

杜圓圓說,醒了。

何開來說,我走了,我在去北京的火車上,我不會回來了,我們離婚。

杜圓圓說,你說什麼?你胡說!

何開來說,我沒胡說,我再重複一遍,我們離婚。

杜圓圓想再說什麼,可何開來一句也不願多說,把電話關了。那一刻,我不知道杜圓圓的心是否碎了,但我看見她的臉是碎了,她僵在病床上,裸露的臉部好像風化了,慢慢地裂成了無數塊。

何開來逃走,我還住在杜圓圓家,就更不合適了,我是在她出院後的第三天搬回家的。此時,杜圓圓看上去恢複了正常,她還是挽留我的,她說,你哥走了,你也走?你不用走,我不會跟他離婚的,他一個人在北京怎麼生活,他又不會賺錢,我準備每月給他寄錢,他會回來的,他不回來,你也別走,我們倆不是合的很好嘛。但我還是回家了,我說,何雨來生了孩子,需要照顧,我們畢竟是雙胞胎。

何雨來也歡迎我回家,這段時間,直到她再次被警察帶走,算是我們從小以來相處得最融洽的一段時光。她很喜歡孩子,她給孩子取名何幸,是何等幸福的意思,也有何其不幸的意思,這名字我也覺著不錯,小何幸確實愛笑,大概是她懷孕期間多吃巧克力見效了吧。孩子在一天天長大,何雨來的體形也恢複得很快,我們倆站在一起,還是蠻像的,我們經常玩的一個遊戲就是讓孩子辨別,誰才是他的媽媽。

小何幸滿十個月那天,一群警察包圍了我們家,何雨來被指控販毒,雖然我不知道她竟是毒販,但一個吸毒者從吸毒到販毒也不算太意外。何雨來被捕時,表現得還不錯,而且相當從容,好像她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她抱著孩子親了又親,然後頭一甩,說,姐,何幸交給你了。

何雨來輕鬆地走了,而我現在卻必須代替她去做一個母親,這於我未免有些荒誕。我是要上班的,不能做專職母親,我隻好再雇一個保姆,我的工資本來就不多,因此,我像任何一個單親家庭,活得很艱難。但小何幸還是可愛的,鄰居們都說,長得很像小時候的何開來。何開來盡管是個廢物,可長得像小時候的何開來,也沒什麼不好。我的生活大概就這樣了,好像我這輩子的目的,就是把一個簡直沒有任何理由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