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麼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家,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麼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麼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麼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麼,搶什麼,騙什麼?”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製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家。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隻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鎖鎖到蔣家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牆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家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麼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幹係?”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麼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麼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麼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麼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麼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鎖鎖歎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台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欲望要與眾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麵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隻要聞到烤麵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盡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麼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了。”
除了書包,鎖鎖什麼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閑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麼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家與蔣家,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麼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家剛相反,我們這裏著名不設防,抽屜裏少了鈔票,隻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麼,你也用什麼。”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