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鎖很快習慣蔣家生活習慣。她喜歡這個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樣,還是南孫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後,沒有人有能力重新裝修一次,鎖鎖老覺得這個地方拍攝懷舊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來,吃過點心,便開始對著年輕的女孩子講天國近矣。
南孫坐是坐著,卻聽得嗬欠頻頻,東歪西斜,益發顯得鎖鎖必恭必敬,全神貫注。
南孫不止一次罵她是虛偽的小人。
鎖鎖說:“年紀那麼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處叨光,應該的。”
她一向有這份婉約。
兩個女孩子同樣有天生的白皮膚,長頭發,一般校服,屋裏人時常叫錯名字。
應得懶洋洋、鬼聲鬼氣的是南孫;答得清脆玲瓏,爽爽快快的是鎖鎖。
兩人溫習得金星亂冒。
南孫有時會將筆記掃到地下,不住踐踏出氣。
鎖鎖捧著頭歎口氣,“歐陽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國去升學,脫離苦海。”
“找譚家升出來,叫他情我們看電影,不讀了。”
“阿譚要考醫科,睬你都多餘。”
“平時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蹤了?”
“都要考試,不拿出好成績來,父母擰掉他們的頭,”鎖鎖冷笑一聲,“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悶死人。”
有沒有男孩子,她們還是丟下功課去吃茶。
一整個下午,長篇大論地說著理想男人的細節條件,她們都有信心,一出來社會,便可以找到這樣的異性,說不定同時有兩個到三個一起來追求,使她們難以選擇。
前程一片美麗的薔薇色。
考試進行了五天。
南孫覺得老了十年。
鎖鎖顯著地瘦下來。
考完之後隨大班同學去瘋了一整天,興奮過度,無法入睡,天亮的時候喉嚨都啞了。
接著借了打字機回來寫求職信,嘻嘻哈哈,喧嘩熱鬧,書桌上擱一大壺冰檸檬茶,陸續有其他的同學來探訪,嘰喳不停。
蔣先生皺眉說:“似一群鴨子。”
蔣太太微笑,“也許是她們一生中最暢快的日子。”
蔣先生看著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溫柔的牽動,問:“你最開心的歲月是幾時?”
蔣太太沒有回答。
她丈夫攤開報紙,“利率上漲,老太太手頭不見放鬆,南孫攤大手板追零用時似債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債,恐怕要養到三十歲。”
“我說說她。”
做父親的又說:“算了。”
女兒房間發出轟然笑聲,還有人拍手跳地板。
當晚,蔣太太找南孫說話。
“你打算升學?”
“本校會收我念預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樣子她成績會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們這裏有一段日子了。”
南孫抬起頭。
“她家人不會說話嗎?”
南孫警惕地說:“找到工作她會搬走。”
“薪資夠租房子?”
南孫語塞。
“你把她家長找來,把話說明了,哪怕在這裏住一輩子都沒關係。”
“真的,媽媽,真的?”
“當然真。”
鎖鎖設法同父親聯絡,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頭,上麵寫著“無此人”。
第一份工作麵試,需要有套像樣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積蓄,銀行存折裏還有曆年來的壓歲錢,你同我放心。”
鎖鎖不語。
“唉,”南孫又說,“看我對你多好,連我自己都感動了。”
鎖鎖實在無法不笑出來。
“你同莫愛玲差不多身材,聽說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買套好衣服,輪流穿,同學們都這麼做。”
“不。”
“你仍然記仇,人家都很後悔說錯話,已是中一的事了。”
“這人心毒,我有無爹娘與她無關。”
“一場同學……”
“我自己會想辦法。”
“好好好,不與她玩,你真倔。”
結果衣服鞋襪是新買的,借了蔣太太的皮包,並且到理發店去修過頭發。
由南孫陪著她去麵試。
是一間日本人開的出入口行請文員。
地方狹窄,堆滿貨板樣品,與南孫想象中的寫字樓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天真到以為一畢業便可以穿著名貴套裝在私人豪華辦公室上班,有秘書接電話奉茶,但這陣式也委實太讓人失望。
她在一張人造皮沙發上等了半個小時,鎖鎖含笑出來,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過這種事成功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
南孫開口便問:“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這個公價。”
“人肉大賤賣。”
“噓。”
“夠吃,還是夠住呢?”
“凡事有個開頭。”
鎖鎖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對著日本人笑久了,一時收不回來。
南孫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為打扮過了,麵孔上淡淡化妝,益發顯得濃眉大眼,皮膚光滑豐潤,像是閃出光芒來。穿著時髦衣服及高跟鞋,顯得身材高挑標致。
南孫訝異地發現一夜之間,鎖鎖成為大人了。
日本人二話不說地聘用了她,是否因為這寶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學三夜日語。
鎖鎖說:“肮髒的人生路開始了。”
南孫勇敢地問:“總也有點風景好看吧?”
“希望。對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這你就不必急,慢慢來。”
鎖鎖上班以後,早出晚歸,電話漸多,全體男性來找,趙錢孫李都有。
南孫趁暑假大展鴻圖,自稱預科生,替好幾個孩子補習,有上門來的,也有她到會的,低至小學一年級,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孫教學方式大膽活潑,學生十分喜愛,收入並不下於鎖鎖。她仍然穿粗布大襯衫,把收入省下買時裝貼補鎖鎖,那一方麵鎖鎖取得薪酬,也去選了剛剛流行的運動裝球鞋送她。
原校錄取南孫念預科,她選了七科,決定拿文學士。
蔣太太歎口氣:“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學,叫老人家掏錢送你出國,決無可能。”
南孫吐吐舌頭。
她的夏季還是假期,大幫人相約去看戲吃冰,出門時也會遇見鎖鎖回來,有小轎車接送,南孫的異性新朋友見到鎖鎖,不約而同地,都會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問:“那是誰?”
“我表妹。”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孫開學前一星期,鎖鎖說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麼醃-的去處?”南孫不舍得她。
“你來看。”
地段並不太好,但還算是住宅區,地方也幹淨,房東是一對年青夫婦,剛結婚,分期付款買了這層公寓,又覺吃力,於是租一間出來,三個人都早出晚歸,根本沒有人用廚房。
南孫去作實地觀察時,小兩口剛下了班,恩愛得無比,穿一式的球衣褲,摟在一起看電視。
鎖鎖的房間已付了定洋,並且擺著幾件家私。
她轉過頭來看著女友。
“日本人借給我的。”
南孫不出聲。
衣櫃裏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
鎖鎖又說:“樣板。”
南孫覺得蹊蹺,但沒有更妥善辦法,於是默不作聲。
朱鎖鎖終於搬離蔣家。
蔣太太一直送出來,“朱小姐,外頭住得不舒服,盡管再回來,自己家裏一樣。”
南孫覺得目前做得十分得體,深明愛屋及烏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來,鎖鎖一共在蔣家逗留了五個月。
她一走,區家便差人來找。
蔣太太理直氣壯地應付那聲勢洶洶的壯漢。
南孫當夜大哭一場。
蔣太太說:“瘋了,有什麼好傷心的。”
南孫嗚咽地說:“……她沒有一個自己的家。”
蔣太太也惻然,過一會兒說:“你放心,那麼能幹的女孩子,相貌又好,會得竄起來的。”
開學時南孫做了新校服,買了新課本,無憂無慮做其預科生。
身邊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於是拚命纏住工餘的鎖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