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說累,沒有空,要加班,有應酬,多種借口加在一起,她們一星期也見不了一次。
南孫惆悵的同母親說:“不知她怎樣了?”
蔣太太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個說話的對象。”
“對對對,現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媽,你知道我,國文考不好就是因為怕背書,現在百上加斤。”
南孫的父親說:“連荃灣都要蓋住宅房子了,已漲到兩百塊一-,還會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開談判不可。”
“可是那種地段……”
“在蓋地下鐵路你懂不懂,四通八達,方便即可,中層階級實事求是,不計較空排場。”
南孫聽不進去。
班上多了三五個插班的男生,使女校轟動起來,本來舉止豪爽的蔣南孫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儀態。
她同鎖鎖通電話,“我好不好把頭發剪掉一點?”
鎖鎖說:“剪時容易留時難。”
“那麼……”
“南孫,老板叫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上電話。
南孫氣結,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己。
她剛想同鎖鎖說,同級的林文進約她看電影而不是莫愛玲。
林文進在功課上頗指點她。
一次段考,南孫寫完題目便想交卷,林文進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孫疑惑,翻過試卷,發覺背頁還有一道題值二十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答。
事後林文進罵她:“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孫雖翹著嘴不語,心中是服貼的。
由此可見林文進為她好,不是損友。
蔣家給女兒最大的恩賜是予她交友自由,她與林文進往來極之公開。
南孫想鎖鎖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約不獲,誰知一日她卻自動摸上門來。
那日南孫悶極無聊,正在收拾鎖鎖剩下來的雜物:日語錄音帶、書本,以及一大堆異性給她的卡片、便條、信件。
鎖鎖並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貴的,她把他們的情意留著,甚至是一枝花,都壓在書中,幹癟後隱約還留下一絲清香,芳魂仍存。
蔣太太笑著探進房來,“看誰來了。”
在她身後的是朱鎖鎖。
一身打扮鮮明華貴,在路上碰見,南孫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進房來,鎖鎖先甩脫高跟鞋,放下手袋,脫掉外套,然後用一條橡筋紮住頭發,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南孫發呆。
隻見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煙盒子,點著火,吸一口,說:“悶死人。”
蔣家不準公開吸煙,因當家的老太太認為煙酒賭均為墮落的象征,蔣太太雖有煙癮,在家也絕對不吸,南孫連忙起身去掩上房門。
她痛心地對鎖鎖說:“你變壞了。”
鎖鎖聽得這話,先是一呆,隨即轟然地笑起來。
南孫覺得她誇張無比。
社會這個染缸再黑,不見得三個月就把一個少女摧殘掉,鎖鎖這種過分戲劇化的表現一半是炫耀,表示她與女學生大大的不同。
南孫沒好氣地問:“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來看看你。”
“怎麼會有空?”
“辭掉了工作。”
南孫一呆,“日本人難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點鍾,叫我去他公寓按鈴,與他一起去談生意。”
“唉呀呀,把你當早餐?”
鎖鎖按熄香煙,“也許我們倆想得太猥瑣,也許他真的不認識路要我陪。”
南孫反而放心了。
鎖鎖能為這樣的小事辭去工作,可見她內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還有什麼不軌行動?”
“沒有,但舉止間說不出的輕視女性,總認為她們是低等動物。”
南孫想起來,“莫愛玲也抱怨過,她說洋行裏的英國外辦例把所有黃種人當次貨,也不是指著鼻子罵,反正有意無意就給你一句,像‘阿陳,你一整天做什麼,吸煙還是喝咖啡?’”
鎖鎖說:“這倒無所謂,把我當下女也不打緊,隻要不帶色情成分。”
“要命,聽你們這樣說,一輩子不想畢業。”南孫懊惱地吐舌頭。
“大學生同我們不一樣,多少有點尊嚴麵子,況且你要待五六年後才會出身,屆時不平等現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有無欠日本人錢?”
“有,一個月薪資。”
“我替你贖身。”
鎖鎖笑了。
南孫說:“你沒有再欠他什麼吧?”
鎖鎖光火,“你別以為我短短一百天就發了財,請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貨,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銀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來,會舍得不讓你知道?”
罵完之後,雙方都覺十分痛快。
鎖鎖長歎口氣,“有沒有林文進的照片,給張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孫靦腆地遞上一張合照。
鎖鎖一看,“嗤”一聲笑出來。
南孫不滿地看著她,等待解釋。
“唇上蓄著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
南孫瞪她一眼,“說話好不粗俗。”
鎖鎖點點頭,“小朋友看小朋友,對上了。”
“喂-”
鎖鎖笑說:“肚子餓了,老太太吃什麼點心?偷些出來。”
一個月後她換了工作,轉到一間電腦代理公司做,隨即丟下洋涇浜日語,改學電腦專門名詞,一下子又琅琅上口,還挺唬人的。
南孫去看過她,假裝是顧客。
她正在吃飯盒子,見到有人進店,連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來,飯盒子根本放在抽屜裏,一推攏,什麼痕跡都沒有。
南孫見她手勢純熟,可見是做慣了的,長久下去,恐怕會壞胃,不禁一陣心酸。
鎖鎖掛著一臉的笑迎上來,驀然發現是南孫,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會尋我開心。”
南孫低聲說:“林文進要到英國去讀書。”
“又如何?”鎖鎖充滿詫異。
她細細觀察南孫神情,忍不住說:“沒有這樣嚴重吧,何用黯然銷魂?”
南孫不出聲。
“六點鍾再來,與你喝咖啡。”
南孫點點頭。
捧著咖啡杯,她向鎖鎖訴苦:“他對我那麼好,誰知還是這樣。”
鎖鎖笑:“換了是你,也一樣。”
“林文進將來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準。”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讓他出去闖,他不會心死。”
“你沒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難過。”
“我沒有男朋友?哦是,我沒有男朋友。”鎖鎖大笑。
南孫憂鬱了一整個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與林文進在談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從未試過如此牽掛一個人。
等到林文進安頓下來,給她寫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沒有要說的話,而是無從說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鎖鎖又離開了電腦代理,到一間時裝公司任職,卡片上印著經理字樣。
南孫笑,“唬誰,幾時做董事長?”
“快了。”
兩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團。
一下子有人來接鎖鎖,樓下車號按得震天價響。
南孫伏在窗口看,“誰,是誰?”
鎖鎖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蔣太太在一旁聽見,便對女兒說:“別問太多,她方便說,自然會告訴你。”
“老朋友,問問有何關係。”
“問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丟了。”
“我關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擔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孫想起來問:“媽媽怎麼不去搓牌。”
“最近輸得厲害。”
“問爸爸要。”
“問他也沒有餘錢。”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賺了。”
蔣太太訝異,“你一向不理這些,怎麼知道。”
“他昨天說要帶我們環遊地球,因金價節節上升。”
“啊,今夜我來問他。”蔣太太想一想,“對了,別同你祖母說。”
“老太太一定說:你即使賺得全世界,但賠上你的生命,又有什麼益處。”
蔣太太笑了,“錯了。老太太挺關心上落價位。”
南孫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