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蔣太太但笑不語。

做父親的說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領一家人參加旅行團,出發往歐洲,玩了三個禮拜,連老太太都興致勃勃一起去,家中隻剩下女傭。

蔣太太說丈夫,“他,手上要是有個多餘的錢,渾身發癢。”

雖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馬看花,祖母在羅馬中暑,父親在花都遇著小手,母親在維也納摔跤,而團友覺得他們一家太吵,南孫還是覺得享受無比。

觸角敏銳的她獨愛威尼斯。

她說:“你看,多麼美麗,多麼腐敗,一個沉淪的城市,潮漲的時候聖馬可廣場泛著水,我們住的地方太起勁了,天天朝氣勃勃,欠缺一分老練的氣質,難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沒聽懂。

逃難似好不容易過完了三個星期,一陣風似又刮回家去,都嚷說歐洲又破又爛,一點也不好玩,永遠不再去。

隻有南孫萬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誌同道合的戀人。

興奮地找鎖鎖,逼她聽旅行記趣,房東說:“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盤冷水澆頭,“搬到什麼地方?”

“不知道。”

“幾時搬的?”

“上星期。”

南孫往時裝店去找,售貨員客氣地說:“朱小姐陪老板娘到東京買貨去了。”

咦,混得還真不賴,“什麼時候回來?”

“三四天,請問誰找?”

“請朱小姐同蔣南孫聯絡。”

“好的。”

南孫心中一絲茫然。

隔了近十日,鎖鎖才用音訊。

“歐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還是假忙?”

“今晚見麵,有沒有空?”

“到我家來。”

“我有好主意,咱們吃日本菜去。”

一言為定。

鎖鎖遲到二十分鍾,南孫坐立不安,東張西望,幾疑找錯地方。

遲到這習慣也需培養,學生隻知準時出現,遲者自誤,事實上南孫一輩子沒學會這項女性的特權。

鎖鎖出現時日本館子裏每個人都眼前一亮。

南孫隻覺得她渾身閃爍奪目,皮膚中似揉了寶石粉,頓時忘了呆坐二十分鍾的事。

鎖鎖笑吟吟坐下來,伶俐地點了菜。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看我帶了什麼給你。”

南孫笑,“先看你那份。”

“不,你請先。”

南孫獻她的寶,“翡冷翠買的。”

是一隻玻璃紙鎮,圓形水晶球裏綻開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圖案,無比的璀璨豔麗。”

“喜歡嗎?”

鎖鎖卻微笑,“可見你還似小孩子,專買這種小玩意。”

“別在我麵前裝大人,你又送我什麼。”

鎖鎖把一隻小盒子遞給她。

南孫打開,是雙小小鑽石耳環。

南孫急急戴上。中三時兩人結伴去穿耳孔,從此破相,南孫的左耳還發了一陣炎。

鎖鎖說:“好看極了,你不能戴流蘇型耳環,這才配你。”

“是真的鑽石?”

“這麼一點點,自然是真的,假的做不出來。”

“環境大好?”

“過得去,我想見舅母,把錢還給她,再不還,快要雙倍償還。”

南孫看著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個月,換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積蓄可以還舊債,大不簡單。

“南孫,你陪我去。”

“寫張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人當什麼呢,區家待我不薄。”

這一點的溫情使南孫放心,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什麼時候上去?”

“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餓兵,這一頓你請。”

鎖鎖鬆口氣,“自然。”

南孫仍然盯著她的臉看。

“看你一臉疑惑相,告訴你,我帶了兩隻金表過去,剛剛有人要,對本對利,請客也是應該的。”

鎖鎖若無其事拉起南孫便走。

她開一部日本小跑車。

南孫目定口呆。

鎖鎖當然知道老同學想些什麼,“朋友借給我的。”

她毋須向任何人解釋,但南孫關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孫說:“你看你生活多麼豪華,而我,仍是替人補習,打球溫書。”

鎖鎖不語。

車子駛到西區,停下來,她倆結伴走向區宅,還未到,已聞到那股熟悉的麵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樹須直垂下來,南孫用手拂開,問道:“是什麼樹?有一種樹,傳說更下永遠隱蔽著一隻鬼。”

鎖鎖沒有回答。

她雙目直勾勾看著一個建築地盤。

南孫這才會過意來,不禁低呼:“拆掉了。”

區家住的四層樓房子已拆得一幹二淨,此刻用木板圍著,白漆紅字,書寫著建築公司的名稱。

自空口看進去,隻見泥地上堆滿鋼筋機器。

“哎呀,人去樓空。”

鎖鎖無主孤魂似地站著不動,她回來了,回來報答於她有恩的人,他們卻已離去。

年輕的她第一次嚐到人生無常的滋味。

過了很久很久,她低聲說:“我還以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結。”

“我們走吧。”

“你看。”

南孫隨鎖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地盤隔鄰已經封閉的一層舊樓烏黑的露台上擺著被棄置的花盤,密密麻麻開出碩大、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隨著晚風正微微款擺。

“曇花!”南孫說。

那特有幽香衝破黑暗撒得她們一頭一腦,迷惑地鑽入嗅覺。

鎖鎖站著發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又過了一陣子,她才頹然說:“走吧。”

真沒想到她不擇手段要離開要忘記的出身地,又勝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離棄她。

兩人上了車。

使南孫害怕的不是鎖鎖突然成為有車階級,而是她對新身份駕輕就熟,一絲不見勉強。

“去哪兒?”南孫訝異問。

“去我家。”

南孫默不作聲。

過一會兒她說:“鎖鎖,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鎖鎖笑不可抑,“是,你邁步向大學走過去,而我老不長進。”

“你怎麼說起蒙古話來。”

鎖鎖來一個急轉彎,車子停在一個住宅區。

南孫隻得跟著她走。

她用鎖匙打開了門,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裝修,主色是一種特別的灰紫,非常好看。

鎖鎖說:“好不好?專人設計的。”

南孫瀏覽一下,“像雜誌裏的示範屋,的確舒服。”

鎖鎖略覺安慰,倒在沙發中,“自己有個窩,回來浸個泡泡浴,好好鬆弛。”

她到廚房取飲料。

南孫看到案頭有她們中學時期的數幀合照。

區宅舊樓衛生設備甚差,沒有浴缸,亦無蓮蓬頭,淋浴要挽一桶水進浴間,很難洗得暢快,換衣服時又容易弄濕。

鎖鎖無異是熬出頭了。

現在她浴室裏擺著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都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鹽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氣撲鼻。

這麼會花錢,這麼懂得排場。

鎖鎖捧著咖啡出來。

“像女明星的香閨。”南孫說。

鎖鎖說:“搬這個家,真把人弄得一窮二白。”

“聽說租金漲得厲害。”

“我這是分期付款買的,比租還便宜。”

南孫對鎖鎖已經五體投地,再也沒有驚奇的表情露出來。

鎖鎖說:“現在你可以到我家來借宿了。”

“隨時會有那麼一天。”

“此話怎說?”

“祖母迫害我。”

“你誇張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費給我,都唉聲歎氣,大呼作孽,蔣氏將絕後等等。”

鎖鎖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越來越怨,指著我這株桑,罵的是我母親那棵槐,真為媽難過,忍了這麼久,人家說就是這樣生癌的。”

“這話就沒有科學根據了,你不愛聽,到我這裏來住,我替你交學費。”

南孫笑,“不見得為這個離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孫告辭。

鎖鎖堅不允她獨身叫車返家,一直開車把她送到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