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過幾日蔣太太進房同女兒說話。

開門見山便問:“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孫自課本中抬起頭,看著母親。

蔣太太爽快地說:“你父親的意思是,不要同她來往,怕她把你帶壞。”

南孫問:“她有什麼不對?”

蔣太太坐下來,“聽說朱小姐在大都會做。”

“大都會,是什麼地方?”

“是一家夜總會。”

“你指鎖鎖做舞女?”

蔣太太不回答。

“爸爸怎麼知道,他去跳舞,親眼看見?”

“他陪朋友區散心看到的。”

“人有相似,看錯了。”

“不會的,朱小姐曾在我們處住了那麼久。”

“我不相信。”

蔣太太不言語。

“即使是,又怎麼樣。”

“或許你可以勸勸她。”

“怎麼勸,我又沒有更好的建議,媽媽,你們別幹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們倆親厚。”

“我不管,朱鎖鎖是我朋友,永遠是。”

“你看你脾氣。”

“爸爸若問起,隻說我們已經不大見麵。”

蔣太太不出聲,靜靜點起一枝香煙,把女兒房門掩上。

“你也應該管管他,就該他自己跳舞,不讓別人做舞女,誰同她跳。”

“這是什麼話,這是同父母說話的口氣?”隔了一會兒,蔣太太說,“唯一受我管的,不過是麻將桌上的十三張牌。”她的聲音無比蒼涼。

南孫扭響了無線電。

即使在考試期間,南孫還是抽空找到了大都會夜總會。

守門口的印度人並沒有對她加以注意,她輕輕走進裝修豪華俗豔的地庫,注意到這一類娛樂場所多數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麼。

南孫說要找朱鎖鎖。

女經理一聽就明白:“騷騷。”

“是。”

“她每逢一三五來,今天星期二。”

南孫並不覺得特別傷感或是反感。

無論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一個人,隻能在彼時彼地,做出對他最好的選擇,或對或錯,毋須對任何人剖白解釋。

“小姐,你滿了十八歲沒有,可不要給我們麻煩啊。”

做生意的女人,並不如祖母口中那麼可怕。

不知恁地,南孫居然溫和地問:“生意好嗎?”

女經理頗為意外,“好,極佳,現在市麵不錯,你可以問騷騷,客串一晚,不少過這個數目。”她豎起一隻手,“而且每天發薪水。”她以為南孫來打聽行情。

南孫問:“黑社會呢,他們不控製小姐?”

女經理一呆,嗬嗬笑起來,“這位妹妹真可愛,騷騷上班時我知會她你來過。”她站起來送客。

南孫又說:“騷騷,標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經理幾疑這女孩服食過麻醉劑,所以全不按情理說話,是以連忙賠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孫走出地庫,在附近燈紅酒綠一區逛了又逛,忽然在櫥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竟是一臉眼淚。

驚駭之餘,連忙掏出紙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跡。

她覺得疲倦,慶幸有個家可以回去。

電車當當響,是她最喜歡的交通工具,遲早要淘汰的,都擠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進的車子,這城裏容不得一點點的浪漫悠閑,幾百萬市民同心合力,眾誌成城地鏟除閑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輕的南孫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累過,整個人進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時發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歲同父母看完電影,乘電車回家,父親指著霓虹燈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認出來,造成很大的壓力,她一個也不認得,從此見到字母便害怕,而做父親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孫是蠢鈍兒。

一直要待很久以後,上了中學,每學期考在五名內,做父親的對女兒改觀,然而已經太遲了,南孫永遠有種遺憾,她父親未能識英雄於微時,是以變本加厲地用功,好顯一顯顏色,因為成功是最好的報複。

尤其是這一年,讀得山窮水盡,她索性買本梁實秋主編的《英漢大字典》,搖頭晃腦地背生字。

電車到站,南孫站起來,留戀地看了看霓虹燈,怎麼會想起這些瑣事來,想是不欲使腦袋空著,接觸到更複雜的問題。

還有,林文進已經很久沒有來信。

臨走前,他叫她也考慮出國,看得出他心猿意馬,一顆心早已飛到異邦,隻不過敷衍老朋友。

這樣經不起考驗,可見《咆哮山莊》中凱芙琳變成鬼也要回來在雨夜中尋找希拉克利夫這種情操隻存在於小說中。

南孫養成看愛情小說的習慣,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並重。

是夜,她讀到深夜,忘記除下隱形眼鏡,第二天雙目通紅。

蔣太太怪心痛地說:“去配副軟的吧。”

祖母卻瞪她一眼,“花樣鏡真多,都是沒有兄弟,所以寵成這樣。”

無論談的是什麼題材,老太太總有辦法扯到她的心頭恨上去。

南孫也學著她母親,聾了半邊耳朵。

連蔣太太都說:“南孫雖是急性子,卻從未頂撞過祖母。”

南孫懷疑自己從出生那日就慘遭歧視,已成習慣,她放下曆史課本,“抗戰八年,大家還不是都活著。”

家裏環境忽然好轉,蔣先生外快顯著增加,嘴裏老說:“七二七三年那種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沒想到還有今天。”

置了汽車,雇了司機,專門哄撮老太太,送她來往禮拜堂。沒過一會兒,蔣太太的麻將搭子也換掉,仍然出去打,不過打得比較大。

在父母麵前,南孫從不問錢從何來,在好朋友麵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實的可靠的,是成績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鎖鎖打電話來找。

“考得怎麼樣?”

南孫心頭一陣暖和,她沒有忘記。

“全班首名?”

南孫傻笑,“我又不會做別的。”

“出來同你慶祝。”

“你還在時裝店做買辦?”

“我進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飛歐洲線,今晚我來接你。”

“不不不,我們約個地方等。”

“隨便你。”

朱鎖鎖例牌遲到二十分鍾。

一身黑色,寬大的上衣前麵沒有怎麼樣,後麵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無意間露出雪白的肌膚,窄裙,絲襪上有水鑽,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鱷魚皮包,叫的飲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孫覺得她倆再也沒有相同之處。

鎖鎖像是懂得傳心術,說道:“我仍然留著長發。”

“我也是。”

“你那個要燙一燙了,否則看上去十分野,不過你是學生,自然一點隻有好。”口吻老氣橫秋,像個前輩。

“同學們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來,留長要等好幾年,我才不上當。”鎖鎖笑。

仿佛這次見麵,完全是為著討論頭發的問題。

終於鎖鎖說:“你也變了,比去年沉實得多。”

“噯,也許功課實在緊張,考不上這兩年就白費,誰也甭妄想出國。”

“有沒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學生,年年有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