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老太太開口說:“朱小姐,施比受有福,這次實在多虧你。”
還是由祖母出來主持大局,薑是老的辣。
她說下去:“沒想到南孫招待你幾個月,為我們帶來一位大恩人。”
鎖鎖聽不下去,“老太太,這隻是一項投資,任何生意都要冒風險,我們說別的吧,南孫回來,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孫看著母親扶老太太進房。
蔣先生把握機會發作,“南孫,這些年來,你原來沒有帶眼識人,你知道章家怎麼搶白我?”
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說到激動之處,大力拍這大腿桌子,麵皮脹得像紫薑,連脖子都紅壯起來,額角青筋湧現。
把他一番話濃縮,不外是慨歎不幸生了一個蠢女,白陪人玩了這麼久,要緊關頭,不見半點好處,他不敢怪旁人,隻是這個女兒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孫待他講完,喝茶解渴時,才站起來離開現場。
鎖鎖知道她脾氣,也不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輕輕自嘲:“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鎖鎖卻隻問:“老太太今天吃什麼宵夜?偷些出來。”
隻有她,天掉下來當被子蓋,是應該這樣。
“現在可上了岸了。”南孫說。
“你想聽我的煩惱?別後悔啊。”鎖鎖笑吟吟。
南孫看著她:“朱鎖鎖,我愛你。”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人人搶購,老太太卻全部賣掉,用來替兒子贖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蔣先生終於崩潰下來,號啕大哭,家裏三代女人,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南孫收拾雜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東西,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幾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見。
南孫覺得她父親說得對,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沒有本事,一個也逮不到。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
也有點明白,為何阿姨情願一個人與一條狗同住。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銳氣,嘴角老掛著一個恍惚的微笑,這種略為厭世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感動不少異性,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歡蔣南孫,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孫知道,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
也不是一條壞路,雖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貴。
南孫把家裏的情形寫了封長信,大約有短篇小說長短,寄去給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沒有。
蔣太太知道了,同南孫說:“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麼,故此也不能期望什麼,她隻得她自己,小心點是應該的,與其作出空泛的應允,不如保持緘默。”
南孫恨母親,因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脫,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一點借口都沒有了。
當下南孫說:“不會的,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蔣太太不出聲,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阿姨沒有回信,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
南孫接到電話,她已在酒店裏,兩母女趕去同她會麵,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草混著玲蘭香味的特殊氣息。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貴、冷僻。
“南孫。”她張開雙手。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眼淚汩汩湧出,抬不起頭來。
阿姨簡單地說:“我來帶你們母女走。”
蔣太太問:“他們呢?”
“他們是誰?”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會兒,“我幫不了他們。”
蔣太太不出聲,坐下來。
阿姨問:“你還沒有受夠?”
蔣太太淒然地,用一隻手不住撫摸另一隻手臂,像是怕冷。
“那樣的一家人,你還想留下來?”
蔣太太不願意作答。
阿姨仰起頭,輕輕冷笑一聲。
終於,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說:“我不能在此刻離開他,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現在他需要我。”
阿姨說:“他一生中從沒扮演過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兒子,你一輩子寶貴的時光精血,就是用來服侍照顧他。”
蔣太太忽然笑了。
過一會兒她說:“是我情願的。”
“你這可憐的女人,南孫,”她轉過頭來,“你馬上跟我走。”
南孫吞一口-沫。
阿姨鷹般目光注視她,訕笑起來,“你也挨義氣?”
蔣太太連忙說:“南孫,你要走的話盡管走,家裏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孫緩緩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父母皆要我照顧。”
阿姨不置信地看著她們母女,隔了一會兒她說:“好,好。”
南孫有點歉意。
“蔣某是個幸運的人。”阿姨說。
蔣太太對她說:“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個壞人,這些年來,也隻有他給過我一點點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著南孫母女,唏噓地說:“我細微我也可以那麼說。”
南孫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這趟是白來了。”
“不不不不不,”南孫回複一點神采,“我們需要你支持。”
“你們要搬到什麼地方去?”
南孫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孫用手指做個豆腐幹樣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嗎?”
南孫攤攤手。
蔣太太長長歎了口氣。
阿姨背著南孫,把一個裝著現鈔的信封遞給姐姐。
“有什麼事,同我聯絡。”
阿姨來了又去了。
蔣家搬到南孫狹窄的小公寓,家私雜物丟了十之八九,仍然無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來隻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隻不肯丟掉,裏麵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了好幾百塊錢,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幾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家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著麵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了,三輩子未免離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占一間,南孫隻得睡沙發,廳堂窄小,隻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了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麵之餘,和樂觀地說:“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裏,前一日比較忙,她搭了床在辦公室胡亂睡了幾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了,滿心喜悅接過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趕著去,隻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麵孔似蠟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確有這種悲劇,但震驚過度,又得忙著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後,蔣氏死於腦溢血。
同事幫了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著舊時,同她說幾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著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麼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幹幹淨淨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後,南孫已近虛脫,接到謝家通知,又趕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兒。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兒,體重幾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兒。
鎖鎖鼓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