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逝去,幼兒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像是要采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繈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麵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了震蕩,把臉貼上去,嬰兒忽然不客氣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隻是真的發生了。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說:“很痛吧?”
鎖鎖說;“我不想提了。”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家做事,遲早要後悔的,我隻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異地看著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麼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隻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著我。”
南孫歎口氣,“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兒抱出去。
鎖鎖說:“沒想到你這麼能吃苦。”
“我?”
“那麼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氣,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了,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聽著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猜一猜,把我們這幹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幾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兒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著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說:“你真的練出來了。”
南孫看著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說,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隻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準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刹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麵,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家裏躲。
老太太怕冷,開著熱水汀,窗戶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發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隻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
蔣太太說:“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家禽。”
“說到什麼地方去了,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了,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
南孫揚起一條眉毛,“這怎麼可以,留下沒有經濟能力的母親與祖母,太荒謬了。”
蔣太太不語。
“你去才真,媽媽。”
“我?”蔣太太愕然。
“我有將來,你信不信我會在這種環境委屈一輩子?我不信,隻要加多一點點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顧祖母,大家脫離苦海。媽媽,這間屋子住不了三個人。”
蔣太太落下淚來。“幸虧你父親去得快,沒有拖累醫藥費。”
“收拾收拾,動身去散散心,當旅行一樣。”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蔣太太還要推搪。
南孫怒道:“真沒有道理,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卻咬定要賣肉養孤兒才顯得偉大,為什麼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與你同年齡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風呢。”
“這,這,這是什麼話!”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個雞犬不寧。”
“那……我去去就回來。”
“不用回來了,沒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進房間去。”
“南孫你怎麼心腸如鐵。”
南孫微笑。
她到願意做個無腸公子。
祖母回來得早了,一邊關窗一邊罵人,罵了幾句,忽然覺得南孫母女也實在不好過,何苦百上加斤,於是蹣跚回房去。
晚上,蔣太太隻做了一鍋湯年糕,由南孫盛了一碗端進去給祖母。
她坐下來同老嫗攤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南孫十分不忍,終於硬著心腸把整件事說完,輕輕作一個結論:“就剩我同你兩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視著孫女,她對南孫從來沒有好感,二十年來肆意蔑視她,隻不過因為她不是男孫,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同她相依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維持生活。
這個孩子會不會乘機報複?
隻聽得她說;“我們會活下來的。”
南孫站起來退出,輕輕帶上房門。
蔣太太問:“你祖母怎麼說?”
南孫答:“箱子輪不到她發表意見。”
“南孫,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過身,她有她的苦處。”
“有我做她的出氣筒,不算苦了。”
“南孫,答應我好好待她。”蔣太太心驚肉跳。
南孫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須應允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對你祖母,都不得有閃失。”
“好,我應允。”
蔣太太鬆口氣,“我去去就回來。”
南孫側臉看到祖母房門有一絲縫,而她剛才明明已把門關緊,莫非祖母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南孫送走了母親。
這樣有把握,是因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貼切地說,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孫可以要一個比較優渥的報酬。
新東家本來是她的顧客,特別欣賞南孫,存心挖角。
鎖鎖知道後,氣的不得了,說了一大堆話,什麼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之類,就差沒把南孫比豬比牛。
南孫一味死忍。
在這麼下去,她害怕三十歲之前就要生癌。
鎖鎖生養後身材有點鬆,拚命節食,他不住抱怨,卻不知道風韻尤勝從前。
鎖鎖十分念舊,一有空往南孫處跑,帶著粉妝玉琢的小女兒,司機與保姆在樓下一等好幾個小時。
照樣陪老太太討論《聖經》,暢談靈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興。
南孫喃喃笑罵她真有一手。
南孫托鎖鎖找來一個會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點來,晚上六點走,她多勞多得的薪水就此報銷,衣著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卻安頓下來,一連舉行好幾次家庭禮拜。
有一次南孫看見祖母抱著鎖鎖的小女嬰逗她笑。
南孫大大詫異,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蔣太太去了近兩個月,還沒回來,南孫大感快慰,體重略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氣在漸漸恢複。
鎖鎖告訴她;“市道在進步中。”
南孫說:“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你的房子裏。”
“你這個人,死要麵子活受罪。”
“新老板對我不錯,環境一允許,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廢話,說真的,找到男朋友沒有?”
南孫搖搖頭。
“你要出去找呀。”
“沒有空。”
“成日夜埋頭苦做,你老板得到條金牛,你總不為自己著想。”
南孫幹笑,“做成衣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沒同你說過?”
“蔣小姐,你我很久沒有好好談一談了。”
鎖鎖手指上一顆大寶石誇張地一直閃爍,南孫找副太陽眼鏡架上,鎖鎖一怔,才知道用意,撲過去要取南孫狗命。
在該刹那恢複童真,鎖鎖希望她們還有很多這樣的日子,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年齡不終於,至要緊她倆心意不變。
看得出鎖鎖環境奢華,衣物裝在巨型紙袋中,送上去給南孫……“你不要,就拿到救世軍去。”一件件都包在軟紙裏,送人的東西還弄得那麼四整,一向是鎖鎖好習慣,陳年鞋子都抹得幹幹淨淨。
有些款式太過新奇,南孫不要,她又提回去,實在為南孫省下一大筆治裝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