嫄說她要住二樓東頭那間房。登記台的老頭抬起頭來,仔細地打量她,看得她很不自在。
“窗朝東,早晨可以看到海上日出。”嫄說,“那房間空著,對嗎?”老頭兒點點頭,他的頭一直在顫動,嫄不明白他是否真點了頭。
嫄找到這家旅店時,已經很晚了。向暮的日光照著字跡拙劣的招牌。不難找:這是鎮上唯一的旅店,而這漁鎮,不過是夾在山海之間的一個漁村——準確地說,是三麵環山,抱著一個小村和一個進口窄小的海灣。
老頭顫顫巍巍地從一大串銅鑰匙中找出一把,遞給嫄。嫄不想讓他帶路,提起包自己往裏走,樓梯和地板是木製的,古老得看不清顏色,走起來和老頭子一樣顫抖不休,隻是樓梯扶手磨得鋥亮。二樓沒幾間房,盡東頭有個門,門框已經歪斜,要用力才能拉開關上。房間內卻極整潔,這點讓嫄鬆了一口氣。
嫄推開窗扉,看到岬口中露出的大海和天空,紫紅色的,沉沉地,正在熄滅。
三姨挑的地方,嫄想,在幹淨整潔上是不會出錯的。這想法使她感到有點好笑。
半年前,三姨動乳腺癌手術,手術前打電話給她,要她到醫院來簽字——三姨的親戚已經不多,她工作的城市或許是最近的。清晨時她趕到樹蔭掩映的寧靜醫院,她把三姨坐的輪椅推到走廊轉角的窗前,兩人呆看著寬大的綠葉在風中上下翻動,很久誰都不說一聲話。
嫄知道三姨肯定有重要的話,或許是最後的話,但不明白三姨為什麼要對她說。她們一直不太親近。三姨是個漂亮秀氣的女人,外貌、打扮、擺設、趣味,都清雅得很,她從小就隻有仰慕的份。嫄粗手笨腳大大咧咧的樣子,常讓三姨歎氣:誰來娶你這麼個假小子。
但三姨自己一直沒有結婚,這是一個大家都猜不透的謎。
嫄沒想到三姨要她到這麼一個地方來。
這漁鎮太冷清了,街上彌漫著濃厚的魚腥味,與海水的潮氣裹卷在一起。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也沒什麼店鋪。鎮子就貼著海灣,但泥灘極寬,一直伸展到灣口,實際上整個海灣都被泥沙淤平成了廢港。隻有灣口上有幾艘帆船停泊。
太陽已經沉下,海水變得烏藍。海麵平得像鋪著一塊布的桌麵,沒有一點波瀾,隻在極遠處,海麵似乎在顫動,色調從烏藍變成深紫,消失在縹緲虛無中。
三姨的眼睛像此時的海麵一樣縹緲。她抓住嫄的手,握在胸前:“小嫄,我怕。”
嫄回過頭來,看著三姨消瘦的臉,曾經叫多少女人拈酸含醋的美貌,現在隻依稀留下影子。此時,嫄的心充滿同情。死亡是個平均主義的上帝,擦去一切差別。
“我不是怕死,”三姨好像猜到嫄在想什麼,“是樹葉總得飄落。我是怕落個殘缺不全。”她怕不完美甚於死亡!嫄以為這是潔癖走向了極端。幾個月後,在這小漁鎮上住了一夜,她才明白三姨為什麼如此擔心破相。
趕到這小鎮可真不容易。公共汽車每天隻有一班。一路上峭壁危崖、深穀急湍,狹窄的公路沿著山壁艱難地盤旋。這一天顛簸下來,嫄這樣結實的身體都震散了骨架。她將就洗一洗,就躺倒在床上,她不明白三姨怎麼能每年這一天到這鬼地方來,她那麼纖弱的身子。
嫄說:“三姨,你還是那麼漂亮。”
三姨拍拍嫄的手。“謝謝,”她說,“我心很寬,漂亮成一把骨灰也隻是我自己的事。我請你來是要你答應我一樁事……”
嫄朝著這張床發愣:這床太精致,紅木的床頭雕鏤著龍鳳花紋,床架吊著帷帳,床後還有一架屏風。竹枕二頭有端飾,實在應當進博物館。但嫄的頭一放上去,就感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來,頭腦帶著身體慢慢下沉,陷進柔軟舒適的朦朧之中。
嫄是學船舶設計的,經常在船廠工作架爬上爬下,滿身鐵鏽。腦袋碰到枕頭,立即就能睡著。實際上打夜班時,她能坐在鐵板上,頭靠著鐵牆偷它十分鍾的睡眠。
腦中突然閃過一件事,她激靈一下猛然醒過來。翻身打開手提包,從帶拉鏈的小夾袋中取出一枚鑲著紅寶石的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戒指略嫌小,有一點緊。她又洗了一把臉,對著一麵小鏡子,想打扮一下,但她一向不太會打扮,怕弄巧成拙,隻仔細梳了頭。
嫄說手術會一切順利的,但三姨說再順利也沒有用。她要嫄發誓一定按她說的去做。嫄覺得這事太違情理,但為了讓麵臨生死關頭的病人高興,嫄就同意了。三姨從來也沒求她做過事。她們兩個都是好強的女人。
手術並不順利,癌擴散已很嚴重。嫄再次來到她床邊時,三姨已口不能語,眼光混濁,但她抓住嫄的手不放。嫄明白三姨的心思,她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