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這輩子是回不去了。”外祖父說。
把腰板挺了挺。醫生說他挨不過今年冬天,大家都瞞著他,但李玉磊總覺得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不知七星觀的荷花開得如何了。”
李玉磊說:“您回憶錄中提起過的地方,我都會去看看,拍些錄影帶。”
“不知百姓怎麼過日子。”外祖父說。外祖父雖然到台灣後不久就失勢離開政壇,棄官從商,但不可能不讓他以天下為己任。
李玉磊順著江坡的石梯往上走,背後江水混濁,沉沉無垠地展開,邊際消失在灰霧中。李玉磊朝石梯頂一串兒吊腳樓走去。小街順坡轉彎,街邊的房子左右傾側,隨時可以倒下,卻仍保持著那個姿勢。風吹過綠茸茸的板縫,帶著一股猛勁,呼啦啦地潑來涼意。
他順著石梯走,跟著眼前那條橙色的裙子,跟著裙子下兩條潔白的小腿。腿肚肌肉健壯,看來是從小在梯道上跑慣的。小腿一前一後錯開剪開,把裙邊踢得飄揚。
他覺得應當走得很高了。雲層壓住地麵,他看不清周圍的景色,腳下的城市也消失於一片彌塞天地的灰白。
路無窮無盡,那裙子也永遠像鍾擺般擺動。但突然,那女子站定了。
“到了。”
李玉磊走上兩步,前麵不再有山,他們是站在山頂一塊台地的邊上。山頂的土很鬆軟,灰黑色,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腐臭,似乎整座山是垃圾墊出來的。
那女孩指著台地中間一幢灰瓦黑牆的小屋,孤零零地站著。
“那就是。”她說。
“謝謝,太感謝了。”李玉磊習慣地掏出錢包,點了幾張鈔票,放到那女孩手中,“你不用再陪我。”
然後他一個人朝小屋走去。走近才看到這是一家老式的街頭雜貨鋪,窗戶打開作櫃台,陳放著一些針線之類,還有不少打在紅紙包裏的爆竹煙火。
朝窗裏看看,沒人,黑洞洞的。轉到房子另一邊,看到一扇木板門,開著。
他敲了幾下門。
沒有人回答。他朝裏探看,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他看到有兩個人坐在黑漆的桌邊,桌子幾乎占了小屋內的全部空間。那兩個人看著他,臉上無表情。
他走進去,兩個人沒有說話,像木雕。
他說:“我從台灣俞人龍先生那裏來。”
那兩個人依然毫無表情。他這才看清兩個人都很老了。稀疏的頭發是一種不幹不淨的灰白色,臉上皺紋樹皮般密織,夾了許多紫黑的斑點。手指上也都爬滿了小蟲似的黑點。除了一個人有幾根胡須外,兩個人的性別都很難分辨。
他想起外祖父教給他的口令。他提說:“山河寂寞。”
老太太剛要作聲又停住了,老頭兒平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提了一下。桌上有兩個茶杯,一把白砂瓷的茶壺,杯中沒有茶水。他隻是在習慣性地撫摩冰涼的茶壺。
外祖父蓋上箱子,“惠芳,你能不能去看一下今晚的五參湯?”看著她順從地離開,外祖父說:“我特地找你來,是一件四十年沒有了結的心事,想托你去辦。你不是政府的人,辦這事才合適。”外祖父對驚愕的李玉磊說。
“民國三十八年最後放棄西南前,我受命布置地下工作。共黨對我係統之滲透,我深有估計,幾個組織有意互不相通,最後還是很快被破壞,大部分殺身成仁了。
“但有一個小組的人,一直沒有出現在共方公布的死刑徒刑名單上。這小組是我有意越出係統,自己布置的,果然幸免。
“這小組隻有兩個人,一是我的貼身衛士,一是我的秘書,都是有為青年,前程無量。
“我當時真狠得下心,硬讓他們留下。誰也怕留下,我也怕,但我就命令他們留下了。”
外祖父低著頭,好一會兒,這回憶對他來說太沉重。
“看來我純是為了與係統,也與共產黨憋個勁兒,我隻是想創造不被破壞的奇跡,給他們瞧瞧。
“我讓他們不參與任何活動,不與任何人聯係,哪怕係統的命令也不管,隻接受我一個人的指令。
“可是我沒發出過任何指令,四十五年我離開係統時,也沒把這小組交出去。我已虧負了他們,何必再讓兩個青年徒然送死。
“你找到他們,你說:‘山河寂寞’;他們會回答:‘人生幾何。’
“像間諜小說?可惜,太平淡了——你是商人,我是個垂死的老頭,他們呢?我想知道的隻是他們是不是怨恨我。”
“他們是不是夫妻?”
“我給他們的任務是組成一個夫妻小組,我不能強迫他們做夫妻——”
那老太太說:“先生您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