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確賣過醬油,他曾到一個副食品加工廠做工人,那是個醬坊,父親每天得翻掏醬缸。那一年他回家時,身上更臭,臭得更惡心。母親總是嚷別進來,別進來,去洗洗。有一次母親發現他褲腿上還爬著兩條蛆,尖叫起來。但父親卻買了兩本醬油釀造學之類的書,每天讀到深夜,詳做筆記。母親說哪有勞改勞模?他說哪出戲都得唱熱鬧一些。他覺得特別丟臉,覺得父親是有意一身髒臭在街上大搖大擺。父親提出一個改進釀造工藝的方案,人家就叫他離開醬油作坊。母親說明擺著人家不願意用你,你瞎積極幹嗎?
母親一手牽著他,一手提著菜籃。他已經高出母親大半個頭,卻瘦得像一根火柴。母親憂心忡忡地說,怎麼給你加營養呢,你父親隻有二十塊生活費。他那時頭頸細,背有點駝,像個長得過快的小雞。他們到城郊農民那裏直接買菜,便宜一些。快回到家時,一輛卡車快速從他們身邊開過,泥水濺得好遠,在前麵不遠處吱呀一聲刹住車,上麵呼啦啦地跳下一大群人,頭戴柳條盔,手裏擎著角鋼鋸的長矛。母親一把抱住他,身子像樹葉一樣簌簌發抖。他說別怕,不是來我們家。母親鎮定了一下說,我最見不得這種抓來殺去,你父親真叫人累,他是個惹禍的人。說著,母親流下了眼淚。他望著母親淒苦的臉,他對母親說,有我呢,我會給你寧靜。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
凡人的子孫,我把你們的生命當作一場空!不幸的人,你的命運,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沒有越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
滿場的人在亂蹦躂,動作奇形怪狀,音樂聲響得幾乎把他耳膜震破,忽明忽暗旋轉的光斑扭歪每個人的臉。秀說讓我來教你跳。他說我不會,他不願說我不想。秀說別不好意思,跳舞挺發泄。你跟著我,秀說,一邊把他拉到舞池邊上。他想逃開,但他的腳跟她去了。“你閉上眼就行了,”秀說,“跟著我搖晃,隨你怎麼晃。他順從地閉上眼。”你手放這兒。秀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下麵。秀的髖部隨著音樂擺動起來,於是他也感到音樂的節奏,而且這節奏推著他的雙腿。秀在他耳邊說:“你跳得很好嘛,你跟你父親一樣,節奏感覺好。”秀把手臂擱到他肩上,手指在他頸後攏起來。秀說:“別閉眼了,你跳得不比任何人差。”他睜開眼,秀在他麵前優雅地旋轉著身子。秀齊肩旗袍裙的袖口開得很寬,露出乳房半側圓球,一直露到下側潤滑的弧線。他擱在秀腰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揪緊。秀輕輕叫了一聲,身體前傾過來。“你和你爸一樣,”秀說,“太急。”
很晚時,秀說:“我得走了,你爸還找我有事。”“我知道是什麼事,”他惡狠狠地說,“他就這事能幹。”秀說:“你怎麼能這麼說,他是你父親。”他說:“我就要說,我就是要說。”秀說:“那好吧,我倒聽聽你能說出個什麼來。”他明白他想說好多好多事,他腦子中有好多好多想說的事,但都沒法說,組不成句子,沒法說成話語。秀摸摸他的腦袋。“我看你還是別像你父親那樣好強,這世界上的事,馬虎一點才是明白人。”秀走了。他在黑暗中坐著,窗外的燈海一片混亂,卻好像整齊有序地在行進,向著地平線那邊深不可測的黑暗行進,沒法阻擋,無可奈何。
從那以後,我就再不因神示而左顧右盼了。
他拿起電話,撥了父親房間的分機號。電話筒在他手中,好像一件武器。他對著話筒說:“父親,我要和你鄭重地談一談。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