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俄狄浦斯在深圳(2 / 3)

他覺得母親又坐在他身邊,眼光憂傷地注視著他,母親不知是為自己憂傷,還是為她唯一的孩子憂傷。他說母親你讓我睡,我累了想睡,你這麼看我睡不著。母親還是不作聲,隻是把身子越俯越低,好像要親吻他。他從來沒和任何人有這樣親昵的接觸,他驚叫起來,伸出手推開母親,但怎麼推都推不動,母親的臉越俯越低。

他驚得一身汗醒過來,感到有人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看到父親坐在床沿,而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房間是暖的,走廊裏燈亮著,襯出那女人的身形。父親摸摸他的頭,他說爸你回來啦,眼睛卻看著那燈光剪出的人形,那黑影沒有動,隻是用秀的口音說:他累了。他想掙紮起來。父親說你躺著吧,你身體還那麼虧。他感到渾身一哆嗦,我不虧,他想說。他坐起來,但想到秀在場,又把毛巾毯拉到胸口。父親說讓秀明天帶你買幾件衣服吧。

秀問喜歡嗎,這地方?他想說不喜歡,秀期盼的眼睛盯著他,他把不字吞了下去。他們坐在咖啡廳裏,麵對麵,他強迫自己麵對秀描黑的眼圈和豔紅的嘴唇。他告訴自己不要怯場。秀笑吟吟地舉起杯子,裝作向他祝酒似的。他看見秀舉起的手臂之下淡色的腋毛,心怦然猛跳起來。秀說你怎麼啦你怎麼啦。他說沒什麼沒什麼。秀從對麵走過來,把手放在他額上。他不敢抬頭,他想推開秀,站起來走開。他手碰到秀的腰肢時,那柔軟,觸電似的疼痛。秀說:你不是二十五歲了嗎?

他很少看見父親,哪怕父親在深圳時。他的套間在賓館頂樓,父親的公司在下麵二層。他去看了一下,人們忙碌地從一間屋子奔到另一間,沒人搭理他。秀在打電話,朝他笑了笑,招手讓他過去。他不想進去,但不進去顯著是膽怯。他走進去,坐在秀旁邊的空椅子上。秀一邊聽電話,一邊按終端機的鍵盤,屏幕上的字蟲子一樣上下左右奔跑。他眼光轉向窗外,對麵樓房的全玻璃麵,映出他們這棟樓的全玻璃麵,裏麵又映出對麵樓的全玻璃麵,陽光扭歪的格子線條,像無數條皺紋布滿一張臉。母親說我不去了。他說他沒說不叫你去。母親說我跟他一輩子了,什麼事需要明說?他突然有殺人的衝動,他臉漲得通紅,渾身哆嗦。母親說你去別鬥嘴,母親甚至沒問他是不是想去。母親說你去對他好點,他是總經理,他是你父親。母親若無其事的態度使他的衝動顯得可笑。他不知道他與母親誰更可憐,母親與父親誰更可恨。

在平安的航行之後,你在家駛進了險惡的港口。在那日子,哪一個收容所沒有你的哭聲?喀泰戎山上哪一處沒有你的回音——反正世間再沒有比你受苦的人。

父親在牛棚關了大半年,放回來後,有天夜裏他聽見父母在床上說話。他的床和父母的床那時隻靠一個藤書架和一幅布簾隔開。母親說弄痛我了,你怎麼越倒運越來勁。父親說男人就是得在倒運時來勁。他聽到那邊床上的聲音,嚇得緊緊閉上眼睛。母親說你幹嗎老折騰呢?造反革命什麼的,哪是你幹的,盡挨整。父親說我還剛開始呢,人總得幹點事。他一陣哆嗦,嚇得翻過身來朝著牆睡,有好一陣他幾乎再聽不到別的聲音。最後他聽到母親說,輕點,兒子大了。母親的話擊中了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忽然間他全身鬆開來,像猛地繃斷的橡皮圈。眼淚從臉頰滾到枕頭上,順著枕席往下流,而他的腿根也濕了。

一個詩歌愛好者集社打電話給他,說知道他研究明清詩話,想請他講一下。他第一次接到這樣的電話,有幾天他關起門來翻閱帶來的筆記。那天他戴個遮陽帽就去了。晚上他回到賓館,父親剛回來,叫他去吃夜宵,他垂頭喪氣。父親問怎麼啦。他說人家對詩話沒什麼興趣,隻對你有興趣,盡瞎問我你是怎麼賺錢的。父親說王士禛祖傳良田千畝,袁枚家有恒產,翁方綱世家大族,這也是詩話嘛。他臉一下子變了,他說我可沒有吃現成,我教中學時你還在賣醬油。父親哈哈大笑,說你做袁枚我臉上也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