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俄狄浦斯在深圳(1 / 3)

他平生第一次向下俯視。這頂樓鳥瞰大半個城市。他的身體像這城市一樣沿中軸向兩邊展開,往煙塵漠漠的地平線擴散,消失在蒙蒙灰色之中。他剛經過的巨大車站,像個火柴匣踩扁在腳下,無數螞蟻在四周爬動,無目標,無意義,無謂扭動著的螞蟻群。他感到頭暈。他麵臨的玻璃牆消失了,腳下的紅地毯也在消失。而他自己升了起來,懸在整個城市上空,一個人懸在空中。

父親一直沒請他南下。七八年來父親自己難得回家,回家又成日應酬。父子倆幾乎沒有機會談這事,不能說父親不讓他來深圳。父親與家裏的聯係,主要通過公司駐當地的代理,老往家裏送家具電器什麼的。而最近兩年,隻是寄錢來,連信都幾乎沒有了。地方上的人,看到他們母子倆,卻依然是那種羨慕帶嫉恨的眼光,老太婆們則起勁到他們陳設華麗的家串門,摸這摸那,歎這歎那,最後總是俯在母親耳朵邊嘰嘰咕咕地說個半天。看到他進屋來,就立即停止說話。母親看著他放下提包,眼睛跟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灰暗的瞳仁中充滿了悲傷。

他在本地中學教學,教古文。父親說:連累你了,讓你讀本地師專。他自己並沒有覺得太難受,他沒有離開母親遠走高飛的願望。父親算是有曆史問題的人,屢次查清又屢次查不清,三十年中不斷在定案翻案。他考大學時正是又一次查不清的時候。父親那時在掃廁所,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爛衣服,腰裏紮一根繩子,一身尿臊。父親說,也好,看你也做不了別的事,蔫二八嘰的,當個三家村學究算了。這話使他很不高興,就這麼大大咧咧把他打發了,而且正是當父親應當對此負責的時候。父親關上門,直起身子活動一下筋骨——父親高大魁梧,而他瘦弱如母親——就坐下來寫他的翻案申訴。他的申訴總是寫得很動人。

他對自己說:這才是不朽——這些精巧的文字,這些細膩的品賞,這些沉靜的靈性。線裝紙頁輕巧的翻動,給他一種舒適的醉意。他感到生命的完全,如果燃上一支香,如果身旁走來一個穿紅裙的佳人……

如果有方法閉塞聽覺,我一定把這可憐的身體封起來……當心神不為憂愁所擾亂時是多麼舒暢啊!

火車徐徐駛進站台時,他看到站台上有個女人,一隻手舉著一塊牌子。她穿著淡紅色的連衣裙,嘴唇豔紅,身材修長。她引人注目到叫他不敢注目的程度。他覺得整列火車上的人眼睛都盯在這個女人的細腰和舉起的裸臂上。他感到害臊,為自己也在看這個女人而害臊。他避開眼睛,這才看到女人舉著的牌子上赫然寫著他的名字。這一刹那他感到從未體驗過的羞辱,當眾的羞辱,父親當年掛牌遊鬥,或許是這個滋味。

“不可叫人聽見,不可叫人看見。”

父親似乎身上永遠有股糞臭。父親的發跡,在他的記憶中卻很淡漠。父親算是整個地區財政局中唯一在證券交易所做過事的人,吃過洋人飯的人,後來又發現是整個省唯一的證券人才。這個省到深圳、香港開公司,父親被選去做職員,大破格的特例。公司虧一次,父親就升一級,公司幾乎垮台時,父親做了老板。自從做了老板,他就沒再回過北方塵土蒙蒙的路上那個家。母親很少提父親,好像他們的生活中本來就沒有這麼個人。這小城市很多人不叫他們名字,他們叫母親“財婆”。母親提著籃子,到市集上挑半天買回半斤豆角。而他每天晚上翻開他的書,從上一天中斷的地方讀下去。地方上的人叫他“財子”。

擎牌子的女人說總經理在香港,晚上過來,委托她來接。她說叫她“秀”就行了,說著掩著嘴笑起來,他不清楚為什麼這是個笑話,也隻好跟著笑笑。他坐在她身邊,全身不自在,手不知往哪兒擱,汽車的冷氣使他打了個寒噤。秀說你父親常說起你,說你書讀得很多。秀說的是廣東官話,軟綿綿的,很好聽。秀說你父親是個天才——你肯定也是天才——你父親有掌全局的氣魄,你父親是中國第一男子漢,你父親比年輕人還精力充沛,根本不像快六十的人。秀見他沒有說話,好像累了,也就沒再說下去,隻有汽車引擎輕微的顫動聲滑過他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