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怒的太陽光刀刃一般貼著地麵削過,樹葉與窗玻璃一齊噴出刺眼的光譜。小文感到她吸進的不是空氣,而是白熱的金屬碎片,她的肺馬上就會幹裂成紫色的薄膜。小文走進地委大院時,覺得額頭上已長出鱗片。
她還記得從小習慣的敬稱:“王奶奶”。
但這位居委會主任眼睛瞪得滾圓,雙手在空中亂甩。一種奇怪的舞蹈,她想,一邊艱難地往院裏走。被剝掉臭氧層的地球,像個剝掉皮的柑子,迅速幹縮成一個枯球,就像我此刻的頭腦,小文想。不然為什麼這些人樣子都怪怪的——那王老太好像終於憋出一口氣,叫出聲來,但不像人聲;門房裏幾個女人必是在分水果,這時也衝出門,參加這怪聲合唱;隻有一個退休老頭轉身往院裏衝,手裏的西瓜摔了個大花兒,腳下絆一溜兒紅瓤兒。
“快,快叫李主任家!”他伸手想打路邊的孩子,孩子們也撒開腳狂奔起來。
“李主任家!”
小文挎著包走在條條斑斑的樹蔭下,不明白這些人幹嗎驚驚乍乍。她不過是個三流地方大學學生,回來過暑假。這大院裏北大清華怕有一串兒,她從來就是個中不溜兒不起眼的姑娘,值得這麼歡迎?
而且這小城十多年來一直那麼寧靜,也變得喧噪,她想,皺著眉頭。擁擠不堪,囂鬧而俗氣,這大院怕成了菜場,這奔跑的女人姿勢太難看,中年女人,歪歪拐拐——不過這是姐姐。小文略一抬頭看見一群人正迎著她跑來。跑在姐姐麵前的是揚揚,溜快。他十三還是十四?他張開嘴似乎在嚷。
這才聽明白他在大叫阿姨。
下一秒鍾,她已經被一大群人擁進家裏。揚揚往外轟嘰嘰喳喳一片嘈雜的人。姐姐跑進臥室去打電話。她趕緊抓住桌子上的涼水壺,一口氣灌下三杯,聽得見內髒滋拉拉地吸水。喝完,她才鬆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見揚揚正頂著人硬推上門,回過頭來張大嘴傻愣地看著她。
她說:“揚揚,你長高了。”
一把拉過來,想比量一下。揚揚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自然地掙脫開去。
男孩大了,她想。她解開扔在沙發上的挎包。趕緊衝個涼。
“曬成這個顏色?”揚揚沒頭沒腦地說。
“你不瞧你自己。”她笑了。
“我遊泳來著。”
“我也是——”她揮了一揮手,“去去,跟你小孩家囉唆什麼呀?”她把內衣一抓,就進了廁所兼浴室。
衣服還沒來得及剝下,她就一把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在她頭頂濺開,順著頸子背脊大腿衝下,帶著野性的呼嘯。她長長地噓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山穀中無數瀑布群之間,水流歡嘯,翻身落成又一個瀑布,衝出又一個湍急的旋渦,濺起厚厚的水簾。最痛快的是從深水中呼啦一下躍起,頂頭上翻落的水又猛力把你壓進深潭,湍急的旋渦拽著你,在圓圓的巨石中間打轉。皮膚貼著青苔滑過去,軟軟地,癢到心裏,顫動著,從低蕩到高。
二
龍頭關住,她才聽見客廳裏有人聲,幾個男人著急地說什麼事。然後她聽見姐夫說話,渾厚,鎮定——當然是他的聲音。
“不用操之過急,”他說,句子一清二楚,“這事我來處理。”
她聽見開門的聲音。拉開廁所門上掛著的毛巾,她從板縫瞅一眼:走出去兩個人,穿著警服,年紀不輕了。她有點好奇:姐夫兼管政法,這她知道,但他從來不讓人到家裏來談此類公事。
她用毛巾擦著頭發。頭發已剪得很短,但很整齊,好像天生就隻有那麼長。套上短褲衫,她推開門。姐夫從沙發上站起來。
“小妹回來啦?”
笑容倒還是那麼迷人,不知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勉強。她走到姐夫跟前,伸出雙臂。姐夫小小地讓了一下。她隻是拍了拍他的胳臂,心裏有點發笑。
她問,姐姐呢,揚揚呢?怎麼就清場了?
“他們上街買菜去了,招待你。”
嗬,我遲回來一個月,沒挨罵,反有犒勞。她高興地說:“檢討打了幾遍腹稿,也不必做了,對嗎?”
涼水使她渾身酥麻,放鬆。她說,“那我就先睡一會兒。”她不管姐夫怎麼打量她,隻管往裏屋走。這三室一廳的房子,原有她一小間。
我的床呢?她很驚奇。拆啦?不想讓我——
“沒事沒事,”姐夫說,“你先睡你姐姐的床。”
她轉過頭,斜眼瞅著姐夫。出什麼事了?她這才想起進大院後一直哄哄鬧鬧的,太怪。
“你坐下,”姐夫拍拍長沙發上的草墊,“你先坐下。”
“是這樣的,”姐夫像在談正經公事,她猶猶疑疑地把腿蜷上沙發,聽著,“是這樣的:一個月前那場暴雨洪災。”
“有這事?”她說。姐夫看看她,站了起來。踱兩步,搓一搓手。“是這樣的。”他向來說話幹脆爽利,不用這種過渡句,“有一輛長途汽車,在虺穀地區,被暴發的山洪衝進穀底。虺溪暴漲,全車人都淹死了——大部分人死在車裏,有些人大約從車窗爬出,也淹死了,衝到下遊。至今屍體是否全數找到,很難說準。”
“好可怕!”她說,“還不如近日大旱,中暑死,屍首再幹癟,也點得清,報告也容易打。”
姐夫打斷她:“不是玩笑事!這在本地區是從未有過的大事故。西涪站趙站長撤職查辦,至今未能結案開審。”
天要下雨,他有什麼辦法?
“車站秩序極亂,車定位四十六,嚴重超載,至今說不出賣了多少票上了多少人。”
“我看他早就可以下台,”小文說,“那個破站。”
姐夫頓了一下,俯下身來,看著她的臉。
“趙站長說看見你上了車!”
我?一臉驚奇,眉頭結得像問號。
“他親自把你放在隊前,你找他的。秩序太亂,上車沒排成隊。但是他說他看見你從窗口爬進車,才放了心。”
小文咯咯笑起來。“不料心放錯了。他大概以為把我送上死路,肯定到你這裏流淚求饒。這個笨蛋站長!”
“你在這輛車上!”
“不在。我沒上得了車,一氣之下回學校了。然後?”她一口氣自問自答說下去,不讓姐夫插問,“去旅遊了。上哪兒?絲綢之路,到了敦煌!淹死?笑話。水金貴著呐!真對不起,沒能寫信,玩昏了——不知道這裏出事。”
她也站了起來,手彎下順著大腿擼了兩下。短衣,緊身,遮不住一身熠亮的健康。“曬掉了三層皮”。她的皮膚光潤得幾乎泛出一種暗綠色。
“跟誰去的?”姐夫臉上又有了笑容,但更勉強了,“哪來的錢?”
她舉起雙臂,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連忙用手掩住大嘴。
“好吧你已是——”姐夫半句打住,“你自己會負責的。”
“至少我不是鬼魂。”她有點慚愧地說。揉了揉眼,睡意使她幾乎流下限淚。趙站長至少可以少判一年吧。車站太亂反救了我一命,怎麼謝謝他呢?
“不過,”她突然悟過來,“你可以去告訴門外等著的人了。”
三
姐姐眼睛跟隨著她,看她在房間裏轉悠著理這理那。姐姐說:“小妹,你長大了。”
她笑著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都二十了,還會長?但她的確感到四肢裏有一股生生勃勃的激素在流動,推摩著她的血肉。
“高了,”姐姐說,“壯實了。”她啪的一聲關掉電視,一把拉過她,“這一年你變得太多,你是談上戀愛了!”
她光咯咯地笑。
“揚揚說,院裏的男孩都說他的阿姨漂亮。我一聽還覺得奇怪,現在看看真如此。”
哪來的小流氓!她又笑,她知道自己像顆熟蘋果那樣豔豔地有光有氣。
“可不,連嘴好像也寬了些。或許是洋時髦,索菲婭式。”
大嘴大嘴,還被笑話得少嗎?小文又笑起來。她感到這一笑嘴變得像某人,心一緊。
姐姐忽然把臉放下來。“爹媽死得早,我是你半個媽,你可不能瞞我。”她的語氣滿是威嚇。姐姐在地委機關工作十多年,先團委後工會,專琢磨思想工作的藝術,談心的技巧之類。“你有過什麼了。”
“你是說我有了性經驗吧!”小文直通通地說,臉也不紅一紅。這個妹妹變得太多。“我早就有過了。不是今年夏天的事——還不是這一年的事。”
她朝姐姐做個鬼臉。姐姐臉色都變了:什麼大學!什麼校風!
看到他站在隊伍中間朝她揮揮手。小文想起這是個高年級男生,見過,不認識。那男生骨骼粗大,很高,笑起來嘴一直咧到耳朵。粗脖子,汗背心短褲外,肌肉像健身房廣告。怪相。
沒來得及回禮:她排在隊伍最前,趙站長拍了拍檢票員的肩膀——一個留小胡子的小個子。他們在互相讓煙,最後互換一支,互相點火。這時後麵有人叫起來:怎麼插隊!我們一大早來等了三小時!小胡子回過頭嚷:少廢話,她來得比你們都早!趙站長趕快溜了。她站在那裏,展覽似的,在一片對罵中縮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