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一到車站就看出陣勢不對。電視說下一天起有連續多日暴雨,看來在省城打工的農民都抓今天班車回鄉。站在隊末怕連車都上不了。想來想去,隻好去找趙站長。怕是多賣了十多張票。
就這麼對付社會現實。她垂頭喪氣地想。不占後門便宜,又不甘心吃後門虧我隻是個平均數上的庸人。
車開進站了。小胡子吆喝排好隊,但他剛拉開柵欄,呼地一下後麵的人就跳上椅子從他頭上衝出,人流馬上就堵死了車門,人們大呼大叫地拽行李。她被猛撞了一下,貼在車邊火燙的鐵皮上,才沒被人踩倒。
她罵都罵不出來,這局麵還是她帶的頭。她站著,看呆了。
有人拍拍她肩膀,是那個男生。
“上不去吧!”他笑笑說,滿不在乎,也不著急。他看看黑沉沉地壓下來的天空:“今天非走不可,暴雨撐不了多久。”他背著一個土布紮的包,農村青年。
車窗全關著,怕人爬車。男生拉著她走到車背麵,猛一跳,四肢就貼到車壁上。騰出手來一撥弄,車窗就打開了。一收身,就連人帶包進了車,然後笑嘻嘻的臉伸出窗。
她看傻了。遲遲疑疑把包交進去,雙手遞給他,笨拙地往上爬。有人已發現這裏開了窗,狂呼著衝過來,有個小青年攀住了窗框,把她猛擠到一邊。那男生沒有放開小文的手,隻用手肘在那人手上快速地磕了一下,那人哇的一聲大叫,掉了下去。
他探出身來,抓住了小文的胳肢窩,小文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他抱進了車。
“你坐好,看住包。”他說。然後就走去把車窗一個個打開。這時小文發現裙子被窗鉤撕開了縫,大腿也掛了一條紅痕。人群在歡呼,車站管理在怒罵,往車裏爬的人把車晃得像搖籃。不一會兒,車擠滿了,連過道都站滿了人。司機不願開車,一甩門向站方抗議去了。
小文還在研究怎麼躲過裙子這洋相,那男生終於坐定在她身邊。“我是三年級,動物專業,咱們見過,對嗎?”
“今天真靠了你。”她期期艾艾地說。
“你本來是第一位嘛,我是加塞。”他樂嗬嗬地說。她一下子覺得這男生挺壞:會刺人瘡疤,還會討便宜乘危抱一下,還應當對裙子負責。她不由得夾緊腿,把破縫夾在腿間。
四
回家之後的幾天,她渴得難受。白開水都有怪味,加了金銀花茶還是難聞。她常擰開水龍把頭衝個淋漓,然後翻過臉喝個痛快。揚揚叫起來:“不衛生。”她抬起滿是水的臉,水從頸子上淋下,短衫立即貼上她的胸部。揚揚突然臉紅了。
她轉過身回屋裏去。衣服太難受,穿衣服太難受。她剝去衣服,濕淋淋的乳房猛跳到衣服之外。
小文從來不願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身體,一點沒有女人樣子:乳房幹癟,骨盆突出,大腿瘦削,對人對己她都遮個嚴實。不過上帝給一個女人頭腦,就不會再給性感,公平,這是她的自我安慰。
但是考進那麼個學校,而且讀生物:第十二誌願第三項,她寫了墊底根本沒當真。去年夏天的高考差點落榜給她的打擊太大。還不準不去,否則罰停考兩年。她一下子蔫了。
這第一年她讀得心灰意懶。同學不是亂嚷嚷談生意經,周末打扮起來去“社會實踐”,就是偷學跳舞裁時裝。洋的土的,都俗不可耐,也都得其所哉。她夾在中間,求校醫開安眠藥。
星期天情願睡懶覺。她知道自己是個輸不起的失敗者,不合時宜。
她想,現在我怎麼又會發困?她知道那是因為空氣太幹燥。她打一盆水到房間裏,拉上窗簾,然後脫掉衣服,渾身打上水,就趴在席子上濕淋淋地睡著了。
那天汽車好不容易開了。越過平原,遠遠地看見前麵的群峰,上麵烏雲在屯聚。
“我家就住在這山裏,”那男生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少數民族——臘納族,聽說過嗎?”
她抬起頭。這個男生挺知禮,不追問她的名字來曆,也不看她,隻看著遠山。
“臘納族應當說是阿努拉族的一個分支,阿努拉族支現存有九個分支。A—N—U—R—A。”他拚讀出來,笑了,很高興似的。“這一帶的山穀裏散居著臘納和臘尼德兩個支族。”
汽車在細雨蒙蒙中進了山,一波又一波的雲霧掠過車窗,司機不知為什麼亂罵髒話,順著彎道來回猛打方向盤。
“噢,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地區有少數民族聚居。”
“你可以來看看嘛。不過別做觀光客,我們不喜歡。我算是全村保送上大學的,我們族需要動物學專家。”
有九個支族的阿努拉,臘納支族,臘尼德支族。小文覺得自己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無知,她在心裏嘀咕這幾個怪名稱,突然想起她半心半意在學的動物分類學那無窮無盡的拉丁學名:脊椎動物亞門,兩棲綱。青蛙的幾個亞類,Anura(蛙)。
她覺得自己受了愚弄。這個動物學高年級生欺她功課學得不地道。她還沒決定應當反唇相譏還是正色指責,就被突如其來的雷聲打斷。暴雨忽然像機槍一樣打在窗上,全車廂都驚叫起來。從車窗已看不到外麵情況,偶爾雨縫中露出一塊塊山石。汽車痛苦地吼叫著,似乎直接開進了水裏,滿天滿地全是水聲。
“山上開田太多,植被太少,存不住水,非澇即旱。”那男生皺著眉說,“人類——這些人很急功好利,真要在宇宙中再添一顆死星才罷休。”
“我同意。”她說。她覺得這男生很有頭腦,條理清晰。“你應當跟我姐夫——”
車猛地往左一扭,站著的入壓倒坐著的人,行李砸下,一片驚叫,然後又往右一扭,突然煞住,輪胎嘰嘰直叫,車裏亂成一團。
那男生站起來,在小文頭上把車窗放下,雨猛撲進來,但他們倆都看見汽車上半身已開出路麵,車身掛在路牙上,後輪瘋狂地打水,而從山上衝下公路的洪流卷著大量泥沙碎石,正在把汽車繼續往下推,整個公路都淹沒了。
“沒事,”他拍拍嚇得愣住了的小文,“下麵是個緩坡,滑下去也沒關係。”
說著,汽車真的從路邊傾斜下去,順著水流緩緩下滑。司機急得亂扳方向盤,坡上的矮樹叢擋不住汽車,車越滑越快。車裏人互相碰撞,行李沉沉地砸在人們頭上,大部分人除了哭喊不知做什麼才好。
小文嚇得緊緊抓住那男生,頭縮在他胸口。那男生一邊用隻手護著她的頭,一邊說:“這地方我熟悉,沒陡崖,別怕。”
車轟的一聲撞到穀底,卡在兩塊大石頭中間動彈不得,隻有狂瀉的洪水衝得車身一搖一晃。四周山上的水全彙向這穀底,變成一條寬二十多米的湍急洪流,水麵還在迅速上升,已經淹到輪子以上。
周圍一片鬧聲,聽不見司機在喊叫什麼。車門已攔不住水猛灌進來。男生站起來,把兩個包扛在背上,對小文說:“咱們走吧,水馬上會升起來,我救不了這一車人。”
小文像被催眠了似的跟著他站起來。在大雨和怒吼的山洪中,她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話。男生跳出車窗然後把小文抱出來。司機在他們後麵大叫,“山洪太急,不能出去!”但是他們已經跳到水裏,水淹沒到大腿根,但來勢非常猛,倆人馬上就被衝倒在水中。
車上人一片驚喊,看著他們倆被洪流裹著,馬上就消失了。
五
揚揚奔回家取東西,姐姐叫問上哪兒。揚揚說:“放心,到遊泳池玩玩水。”
小文在房間裏聽到“水”字,立即跳起來,奔出來說要一起去。
揚揚猶疑地停在門口:“你太笨,一直學不會,去年教你我可教夠了。”
“我隻在淺水裏泡泡。”小文說。
揚揚和一幫男孩已經蹦進水裏。他抬起頭,看見小文穿著遊泳衣,大步從池邊上走過,他驚奇地發現小文朝深水那頭走。搞錯了!他剛要喊起來,隻看見小文幾大步跨到池邊,雙腿一彈,在空中猛然翻過身,斜斜地插進水裏。
這些男孩都嘩一聲歡呼起來,打起呼哨。揚揚驚奇地爬上池邊,他們誰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跳水姿勢。
小文往深水潛了一回。她的皮膚全部舒張開來,每個毛孔都在狠命呼吸。蹲在水底,舉手猛一蹬腿,連手臂帶大半個身子躥出水麵,她看見池邊站著一群人在往她瞧,揚揚在叫她。
她雙腿一彈,臂一劃,兩下就到了池邊。有個男人在池邊坐下來,其他男孩也學他樣,掛下一排腿,就這個男人的二條長滿毛。小文覺得男人毛多挺惡心。
“聽說你今年在省集訓隊。”那男人俯下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