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晁蓋之死(2 / 3)

此時開宴,卻是祭典亡靈。雖然還是宋清朱貴主持其事,酒食卻必須按陣亡兄弟的口味做來,穿著必須按他投奔梁山前的服飾,連罵人也得用他的腔調兒。這些都不是說說那麼容易:從均質回到異樣的個別,但誰叫他們立了誓作兄弟來著?

李逵就多次苦了眾兄弟。且不說得吃油膩的大葷大腥,而且“骨頭都得嚼了”,洋洋灑灑,必得“淋一桌子”。這還不算,穿的必是渾身臭的破衣爛衫,大家都在伸手到脖子裏捏虱子。說的還必須是沂水鄉野髒話,“幹你鳥事!”“你個賊道吃俺一斧!”一場筵席吃得大家直惡心。

令人高興的是,他們眼看著中間躺著的陣亡者,死肉複生,麵色鮮活,雖然還是無知無覺,卻開始臉露笑容。

第三祭才是真難事。眾兄弟都環坐端正後,“軍政司”鐵麵孔目裴宣一把攬起衣服,舞著手臂研磨朱砂,他的活頁大本在袖子扇起的風中飛揚。然後他走到死者跟前,高聲禱祝說:“兄弟起來,奸不廝欺,俏不廝瞞,且起來聽著。”他重複幾遍,半炷香時間內,此人會直直挺挺地慢慢坐起,渾身濕透頭發淋著水,剛出娘胎似的眨巴著眼睛。

此時他的思想是一片空白,不認江湖規矩,也不認至親兄弟。或者說,跟哪個人都是等距。在場的每個好漢必須道出與死者生前的一切恩恩怨怨,一切必須是真話,哪怕是久藏在心的隱秘不快,早已忘卻的過心之念,平時被共行仁義的錦被遮蔽,此時卻必須全部說出來。的確,處處說真話不是文明人的習慣,不過結幫橫行本也不是文明之道。裴宣點著名。點到的弟兄上前叉手唱喏,對著雙眼眨巴的兄弟說出一串兒真心話。恐怕那位兄弟陣亡消息傳來之後,大家都已經搜腸刮肚想過幾遍了。

等到全部說完——有時要幾天幾夜,有時幾炷香工夫,視人而定——死者的個別性才得到充分複原,在梁山兄弟這個勻質集合中,他的非協調品格才一一重新確立。要過的關口主要還不是裴宣在把:死者鬼門關上走一遭,已是盡脫俗念,心裏最是清楚。每個人把真相一絲一毫不漏地說完後,死者迷迷糊糊的臉上會漸漸出現諒解的微笑。

這是對聚義精神的最大考驗——既是號稱忠誠信義一無差別,無問親疏一樣識性,那就隻有同仇共愛,不允許有個人之間的嫌仇,不應當有常人那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怨結。就算這不過是一種集團主義吧,梁山集團卻必須是絕無僅有的無內鬥集團,也就是說,必須是純粹集團精神的體現。裴宣的筆常停在半空,就像弟兄們緊張得僵硬的臉色。例如矮腳虎王英陷於淩州軍,搶回屍體時,全身血痂早已化為膿水。可是大家估摸不會有太長的折騰,至多是他的婆娘扈三娘。武藝容貌品性哪樣都比他強了太多,隻是為了聚義才受命結婚,怨恨必多。不料王英的大仇人卻是——好吧,不說。梁山好漢有一條規矩:起死回生祭典上說的話決不外傳。聚義之舉是要寫入曆史的,不能盡落個雞毛蒜皮,枉讓後世好漢恥笑。

無怪乎《水滸傳》的敘述者號稱全知全能,也無由打聽得。當然,也有可能他知道,卻不能說出——他必須在精神上入梁山之夥,此書才寫得出梁山精神,不然就沒法被後世幫派袍哥當作聚義帳中秘本。無怪乎這本書裏,好漢要得救,須萬般危急,馬上要被一刀斬首於法場,或一棒打殺在野林子裏時。此種緊張場麵重複太多,一般人當作是模仿說書人故弄玄虛,甚至作為《水滸傳》原為說書記錄本的證據。其實敘述者另有苦衷,隻好弄些煙雲模糊之法,看官細讀一遍,就不會被他瞞過。

此時說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滿堂好漢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起死回生者卻由迷迷糊糊的傻笑轉為朗朗大笑,笑本是人性借以自明的大手筆。待到弟兄們一起哄堂大笑,與其說一切恩怨勾銷,不如說知恩知怨人性就得以完成。裴宣朱筆一揮,忽地這位兄弟縱身跳下床,赤條條又來到世上,朝著直認怨嫌最多最深的人走去,相頭相腳一番,然後撲倒翻身一個翦拂——強人不說下拜,弄刀槍的人忌諱此音——對方也撲倒翻身一個翦拂。此時全體好漢跪下,重做盟誓。起死回生者朗聲說:“雖未同年同日生”,而大家齊誦:“誓願同年同日死”。

於是大家歸去香湯沐浴,洗去血腥。忠義堂上重新設席,團圓大筵才正式開始。梁山好漢不死。梁山好漢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隻是好漢們個個武藝高強,更是由於勇猛拚命不怕死,而根本原因卻在於不會死。每次收軍暫退,都是為了搶回屍體,及時回山寨進行這一套隻有他們知道的起死回生儀式。

直到那一次。

直到攻打曾頭市,山寨之主托塔天王晁蓋親自主帥,不料受法華寺和尚之騙,劫營中計,這在梁山打的敗仗中不算大事,但是晁蓋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麵孔。搶回營拔出箭來,林衝認出是藥箭,看晁蓋已是言語不得,急送回山寨已是飲食不進,渾身虛腫。宋江守在床前啼哭。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掙紮而亡。宋江見晁蓋死去,“似喪考妣一般,哭得發昏”。吳用公孫勝勸道:“哥哥且省煩惱,生死人之分定,且理會大事。”宋江哭罷,便叫把屍體停在聚義廳上,眾頭領都來舉哀行祭。這些事看官們都知道,不必細言。

此時眾頭領齊聲說到時候了,一起撫掌大笑,他們的笑聲有點緊張,倒不是因為晁蓋是寨主,一個弟兄的死亡也就是每個人的死亡,死者是無尊卑之分的。隻有幾聲雁鳴從水泊上空傳來,應和著蘆葦的細雨。誰也不去想這兆頭是否主凶,就像晁蓋出征前風吹折大旗,吳用說是主凶,晁蓋照樣發兵。凶吉對梁山好漢來說都是可以挽回的。

清點財貨,容易。十萬貫金珠寶貝生辰綱,黃泥崗作案的好漢八人平分。上山後,晁蓋把毀家赴難帶來的浮財全作了梁山的底金。他平生仗義疏財用來結交天下好漢,這個賬容易結。

晁天王對飲食口味不俗,卻也無甚挑剔,接近梁山平均線。粗漢們稍自檢束,玉食者略為將就,一貫如此,此日也無須特殊。晁蓋的鄉紳語言,不村不雅,小半文大半白,既是梁山也是《水滸傳》主導語言類型,更是好辦。

此時晁蓋麵上箭鏃撕裂的大傷口漸漸愈合,麵上已開始有血色。畢竟是山寨之主,起死回生也好辦得多,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第三祭,照說也不難:晁天王人物軒昂,不娶妻室,終日隻是打熬筋骨。況且奪泊上山,為時最早,眾好漢全靠晁天王接納,難中才有了落腳處。所有的傾訴,全在意料之中:赤發鬼劉唐說那天在晁家莊被反綁吊起在梁上,晁蓋早已明白此事,還是讓他一直吊到天明,好生難受,怕老了會落個殘疾;插翅虎雷橫說在鄆城舊日,晁蓋隻看得起朱仝,與他隻是敷衍客套而已;石秀楊雄則說剛上山晁蓋就要斬他們,說他們讓時遷偷雞被捉,滅了豪傑光彩,沒有一個頭領上山像他們那麼丟臉;白日鼠白勝說黃泥崗搶案後,他被抓去,吃打不過招出晁蓋眾人。其實梁山好漢在法堂受刑時,沒有一個熬得過,不僅當堂從實招認,瞎編的也不在少數。不吃眼前虧本就是好漢本色,就他一個人差點被視為叛徒不得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