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考夫曼先生精研東方宗教。”李輿生高興地說。他接過灑出一路淡香的茶杯,欠了欠身。正廳前牆的大玻璃,遠遠能望見巴塔戈利亞的雪峰,在天盡頭卷裹著白雲,浩浩莽莽地行進。
這個叫考夫曼的人,伸出手來,拍拍李輿生的前肩。手背上散布著紫色的斑點,使他紅白相滲的皮色更加透明,而他藍褐色的瞳孔也幾乎是透明的。
“我們西方人研究《易經》,當作數學,當作邏輯,愚蠢!愚蠢之極!”他的本地話口音很純,音調隻有當他自責愚蠢時,才聽得出一點兒德語的高亢。“命運的奧秘隻有東方人才能體悟。所以我對您,名滿京城的李大師,同意遠道來訪,深為感激!”
李輿生點點頭:“冒昧了,很高興有這機會。”
他們沿著走廊慢慢踱步。考夫曼一頭純銀白的須發,無一絲雜色,就像窗外的草坪一樣整潔得似乎有點過了分。他幾乎比李輿生高半個頭,身軀挺直,不像八十歲的老人。而這房子也太特別:前後都是大弧線,像個眼睛,前廳的正牆全是玻璃,正是注視的瞳仁。屋內沒有富豪們喜歡的各種擺設,誇耀財富的名畫,炫弄蠻勇的刀劍之類,僅有的陳設都是線條簡明幹澀。住在這裏決不會很舒服。
而屋子麵前,是平緩下降的山坡,漸漸進入長草拂動的淺穀,在對麵又升成不高的山丘。近近遠遠的山間,有一些別墅式的房子,照例的紅瓦白牆。除了細細的車道劃過蜷曲的條紋,山色是純然的荒野。李輿生可以想象,人們從老遠瞥見這所孤懸的後現代式建築時心中的驚奇。
他是昨天坐火車到達的,今天在城裏租了輛汽車沿著山穀開來,那時紅紫的陽光正在茶褐色的玻璃麵上打出一連串的彩環。
“考夫曼先生既然懂易,就省了不少解釋。”李輿生小心地斟酌詞句。錢是付得不少,這反使他無心應酬。“先生究竟要我看什麼?”
考夫曼微笑了,笑得幾乎有點羞澀,皺紋在眼睛周圍層層疊起,整個臉被細密的網罩了起來,隻有那又光又高的鼻子挺立在歲月的等高線之上。
“中國人說,隻要相信易,易就能幫助我,對嗎?”
“當然,”李輿生說,“不過——”不過什麼,他猶豫了。他想說易卦憑的是直覺,人謀過多,幹擾天命,結果依舊,不如不算。但請他來不是講這個的。他不知怎麼說下去才好。花園之外,還有一大圈院子,實際上整個山坡是空的,僅半人高的石牆,看來是粗石壘成,沿坡起伏,隻是個標記而已。隻有正對房子前門的方向,在路筆直向坡下延伸的出口,圍牆空出一截,算是院門吧。這房子幾乎是完全無遮攔的,住在裏麵的必須是從不需要防備他人攻擊的人。
“是這樣,”考夫曼似乎明白李輿生的猶疑,“我想修改遺囑,這棟別墅是我最心愛的產業,與其留給歐洲什麼遠親,讓他們馬上轉手出售,不如捐給地方教育局,讓他們用作小學生文化館。”
“這是功德,”李輿生說,“難為你這麼好心。”
“我隻想先看看這房子風水對孩童是否有利。我沒有孩子,這房子也從沒有住過孩子。”
“你想得很周到。”李輿生舒了一口氣。事情看來比他料想的簡單一些。“氣場無非講個協調,請讓我實地勘察一下。”
他走回客廳,取他的手提皮箱,裏麵有卷尺,望遠鏡,分厘卡,地圖等。他想了一下,隻取了個羅盤,端在手裏。
“這所房子我非常喜歡。”考夫曼說。他跟著李輿生,但禮貌地總與他保持兩米遠的距離。“你幾乎能觸摸到宇宙,在這裏不妨把命交給天——當然這隻是對我這樣命硬的人來說。”
“不錯,孩子們稚嫩,閱世太少,更要講個趨避。”李輿生說。他已經一圈走過來,又回到正廳,走到了門外。已是初秋時分,山草顏色轉深,純然的黛綠,在山穀消失的地平線盡頭,城市在西邊的霧靄中似有若無地浮沉著。
考夫曼站在他的身邊,兩人同時從羅盤上抬起頭,對視了一眼,然後避開,但兩人頭轉向同一個方向。現在無法再視若不見:他們的目光同時看到對麵一座略低一些的山脊上那個尖頂的方碑,隔著山穀,相當遠,但在澄藍的晴空映襯下,分外清晰。石碑的尖,正巧畫在正廳與院門中軸線上。
他們都沒有作聲。似乎過了很長時間。
還是考夫曼先開的口:“不知正向大能場的自然流動有沒有阻隔?”
“氣場可以調整,”李輿生抬腳朝花園的一邊走去,“例如,可以在院子進門處種一排樹籬。”
“阻擋什麼?”考夫曼問。
李輿生皺皺眉頭。他明白他正落入一個預設的陷阱。他早應該避開,卻被他的所謂敬業精神拖了下來。他罵自己太不善於機變。
“屏障有利無弊。”他盡可能輕描淡寫地說。
考夫曼攔斷他的去路。“大師,長樹要多年,木根不固,反被金克。不會有凶事?”
李輿生停住腳步,但他不願看考夫曼。他好像作弊被當場抓住的小學生。花園小徑上鋪砌的小卵石,似乎紛亂任意,卻有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