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斷然抬起頭,麵對考夫曼看來真誠的眼光。“你是行家。”他說,一邊轉過身,走回正廳。他打開皮箱,把羅盤放了回去。考夫曼跟在後麵,抱歉地訕笑著,但沒有阻擋李輿生收拾工具。
“煞氣才需要擋。有什麼煞氣會攻過來呢?”他緊追著問。
李輿生在合上箱子蓋之前,從夾袋中抽出那張數字怪嚇人的支票,放在桌上。“這風水我看不了,贈金奉還,望另請高明。”
他把箱扣啪的一聲按上,提著站了起來。但是考夫曼依然站在他的麵前,手指對按成一個籠形,謙遜地提在胸前。他的襯衫上,黑領結打得一絲不苟。
“大師,天意無法強求。我隻請教一個風水理論問題。”不等李輿生同意,他就接了下去,“我行火運,南方為吉。正北方向有異物不就正阻斷我的氣脈?”他用的詞很文,看來他讀的風水書籍,是個好譯本。但他過於咬字眼,幾乎像個老學究。
李輿生卻覺得這個老人的賣弄實在是咄咄逼人。他有點惱怒了:“若是北半球以南為吉的運,到南半球就以北為吉。”
“那麼對我這個北歐佬無礙的事,對赤道之南的兒童就將會大不利,對嗎?”考夫曼把已經很高的身軀又挺了一挺。“新遺囑已立,我不想改,也不能改。”他的德語腔又露了出來,他必已是咬牙切齒,雖然他臉上還是那麼和藹。
李輿生拒絕再接話頭,隻朝邊上移了移,走出了玻璃大門。他生氣,生自己的氣。在這個南方國家,他的事業很成功,被崇信者視為半仙。但他心中總認為運卦占卜應如平常人,有童蒙之心。這個考夫曼知道得太多,又說得太多,再不走開真有傷身的可能。
他像逃跑似的開車走了。第二天大清晨他就起身打坐,想洗去前一天染上的焦慮和俗囂。旅館隔音不太好,隔壁朦朦朧朧傳來收音機的新聞。他屏息凝神,意守自身,把一切阻隔在外。
該去火車站的時候了。但就在結賬的櫃台上,赫然攤著地方報紙:本地猶太教社團在市郊的一個排猶屠殺紀念碑昨夜被炸毀,疑為右翼極端分子所為,警方正在調查雲雲。
他滿腔憤怒,再次朝郊外的山穀開去。車子從山路轉進矮牆間的大門,他猛刹住車,差點兒撞著了正站在院子中間的考夫曼先生。
他跳出車門,憤怒地高喊:“你,是你幹的!你這個偽君子!你這個戰犯!殺人凶手!納粹!你這個種族主義瘋子!”
考夫曼靜靜地看著他,須發的整潔一如往昔,衣衫熨得筆挺。但一夜之間,他明顯老了許多,直挺的背脊現在疲倦地佝僂著。
他讓李輿生喊了個夠,沒有一句自辯。然後,他平靜地說:“我也知道我有種族偏見。為怕偏見引出判斷錯誤,我特地請了個支那民族的風水師來。結果呢?”他笑了,笑容極端傲慢,“結果他也認為是避之則吉的煞氣!誰的偏見呢?”
李輿生憤怒得幾乎要撲上去,這個侮辱是他自找的:“你將上法庭受審!舊債新賬一齊算!”
“當然當然,什麼能躲過大師的眼睛。不過查了半個世紀也拿不出證據,法庭一直拒絕引渡。這次我倒想看看法庭能否拿你的巫術作證據。”考夫曼說著,聲音突然很疲倦,似乎在謝絕與這世界的任何爭吵,“這些猶太狗竟然正對著我的門樹起那個偽證!”
李輿生一步跨到考夫曼麵前,攔住他的去路,狠狠地說:“你把我拉進你的仇恨,為什麼?”
“我想看看邪教與邪道能不能互相保護,你以為我真會相信那套迷信?中國宗教與猶太教一樣,劣等民族的劣等上帝!”
“那麼好吧,”李輿生一字一字地說,“我不妨告訴你,我昨天就看出你已是凶氣貫頂,離死不遠了!”
考夫曼嘴唇咧開,慢慢地化成一個真誠的笑容,他的皮色又開始變得透明。“你說對了,親愛的大師。”他繞開李輿生,拖著腳步朝屋門走去。“我就等著看死神、法庭、猶太人,哪個先抓住我?”
當然,李輿生想。占卜測的是結果,你賭的是過程。你如果橫下心來一意孤行,那麼任何宗教任何哲學你都可以蔑視。這麼一想,他也心平氣和了。但就在這時,他看見將合上的門裏,新添了一排淺綠色的樹,一排盆栽樹!原來如此,現在你擋什麼氣呢?
他坐到車裏,望著倒映著山景的玻璃門發愣。或許他根本不應該到這個異國他鄉來?這個老是潛藏在他心頭的問題再次冒了出來。或許更不應該讓祖先的智慧給異邦入用作互鬥的權術?天不同,教也不同。在這凶氣糾結的異鄉,不講仁義之心,易會變成無道之器。難道他,一個借此謀生的人,應對此負責?
他轉過車頭,沉思地開上山路。他看到對麵山頂有幾個人影圍在隻剩半截的碑石周圍,禱告者是憤是悲傷?不,這事已經與他無幹。他沿山路駛回去,決心把這整件事忘記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