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絳衣人(1 / 2)

揭榜當天,李生就雇船回家。再次落第,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失魂落魄,不敢見人。但是他想立即找到答案,回答他心中的疑惑。

正巧有船啟碇下航。撐出城區,秋景就一片寥廓地展開。顧宅正在城郊沿河的一個鎮上,小半天即到。暮靄紫黃地垂落到江麵上時,他已見到一片青瓦的民居,擁簇著沿山而築的一所大院,疊裹於葉蔭濃密裏。他讓書童先去投劄報信,自己端整衣冠,安心定神,然後沿碼頭走上街市,走向街頂端的山腳。

顧夔先生是李家世交,李生這輩人均以號稱之為宗周公。他來省城赴考時,就在顧家住了一夜。祖父有信帶給宗周公,請他指撥照應。宗周公一代大儒,道德文章,天下敬仰。五年前以大學士辭官賦歸,卜居此鎮。傳說他在朝廷卷入政爭,得罪了一派,被誣為結交不軌之徒。現在他閉戶讀書,著文立說。

老遠李生看見門人侍立於嵌著金釘的烏漆大門外,說宗周先生已在廳中等候。

李生剛要施禮說慚愧,宗周公已迎上來,抓住他的手說:“文戰勝敗小事,勿置於心。”倒使李生不知說什麼才好。宗周公高大軒昂,聲如洪鍾,飄飄長髯垂到胸前,沒有一莖白絲,外貌就令後輩生畏。在廳上坐下,他問李生有什麼打算,李生說回家閉門攻讀,明年再戰,宗周先生大為誇獎,說李生年少而誌不在小,前程遠大。

“以老夫愚見,你文章火候已到,恐怕更應慎德養氣。”

李生想起來程祖父托帶給宗周公信中的話,不禁臉上飛紅。祖父說李生心氣浮動。好作豔詞,尚需前輩時加誡警。那天宗周公看了連連點頭,說詞做得好如柳永,必失龍頭之望,文章正氣在乎一心雲雲。教訓已畢,取出手書筆記數冊,說是他正在寫的《老栗庵類記》,不妨翻閱。

這時宗周公臉色陰沉下來。“文章小術,功名大事。你祖公所托,老夫不敢不全力相助。那天你來時,我讓你讀的書,你仔細讀了?”

“那天在貴宅就讀了。”

“省城紅塵萬丈,試子流品複雜,有沒有受不良子弟教唆?”

李生看了一眼宗周公的臉色,不由得心栗:“絕無此類事。”

“文氣難養,卻極易受損。因果報應之事,聽來荒誕不經。一旦有瀆倫犯義之事,倒也秋毫不爽。”

李生著急了,這話聽來似乎考試失敗,責任在他。如果萬一宗周公這樣回複祖父,回家日子就難過了。一急,本不敢問的話衝口而出:

“先生不已經試過我?”

宗周公卻避而不答,大笑起來。“好,好,今日累乏,早早安息,還是住老夫書房。明晨,給你餞行,還有一封信煩你帶給你祖公。”

這樣的安排正中李生下懷。他讓書童先回船上,告訴船老大明日中午開船。顧宅仆人帶他穿過顧宅曲曲彎彎的回廊,到宗周公備有臥榻的書房。外麵已下了一場雨,天黑得很早,一股潮氣逼退了秋熱,但宗周公的書房寬大而潔淨,書櫃排得整整齊齊,叫人頓覺涼意。李生把幾炬蠟燭都滅了,隻留下一支,他把燭芯剪了,使光燃得更低一些。桌上攤開著一本書,李生一看,還是那宗周公給他看的筆記,翻開著,壓著鎮紙。他一看,還是那一頁。他心裏頓覺得惱火。

燭光閃忽,高低明滅,但宗周公的手書大字,方正道勁,一絲不苟。那種仿顏體,好像時時在提醒,寫什麼倒是小事,這道貌正色最為重要。窗外,秋風在院子裏穿過,抽打著高大的栗樹,森森作響。忽然,他感到一陣顫抖抓住他的後心。轉過身來,果然,看到了她。

她和一個月前一樣,穿著絳紅衣裙,無聲地推開門走進來,對著李生,她深深道個萬福。“小妾在此有禮了。”

李生從書桌前站起來。“又來嘲弄我?”

她站在房中心,挺起胸脯,臉對李生,沒有任何羞慚的表情,反而眼睛挑戰似的直視過來:

“怎喚作‘又來’?”

“一個月前我住這兒,那夜不就是你?”

蠟燭光在屋內回旋似的轉動,他看到她姣好的臉容上露出笑靨。“小妾今夜真是仰慕郎君之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