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又因為非常偶然的原因,到伯克利加州大學去讀了四年書,四年忙著寫報告哄教授,忙著教書賺學費,忙著拿高分搶獎學金,連學問都不做。
我心裏著急了,我已賠不起時間。早早讀完,打起包裹,把我買的上千冊書運回我尚無寸地之房的北京,完全沒有留在國外的想法。最後一次去圖書館還書時,路上遇到導師白之(Cyril Birch)先生。他說:“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打電話來,說要招聘教師,你何不去一次?”
免費玩一次歐洲,何樂不為?這一路遇,卻把我朝“學術”方向又推了一把,此後就沒有走回頭路的機會。
因此,對虛擬的問題“你怎麼不早寫小說”隻有一個簡短的回答:“從來就沒有機會。”命運的鞭子催著我在學術之路上顛簸,從來沒有嚐試另一種選擇的可能。
不過回過頭來問,如果有選擇,我會早十年或十五年成為一個小說家嗎?這當然又是虛擬的問題,但從規律來看,似乎不太可能:凡是學問能玩幾下子的人,創作總不太行。古人才高,《滄浪詩話》遠比《滄浪集》寫得漂亮;《笠翁十種曲》怎麼也比不上《閑情偶寄》的戲劇理論;寫論文都“筆底帶感情”的梁啟超,小說寫得像講義;而胡適“嚐試”用創作說明其理論,隻給現代文學添了幾分窘。
自然,例外也是有的。茅盾作為理論家和小說家都領袖群倫;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Umbeito Eco)幾部長篇巨製讓人歎服;英國文學理論家洛奇(David Lodge)寫小說諷刺理論界入木三分;美國女批評家蘇珊·宋塔格(Susan Sontag)寫小說一樣才氣橫溢。
說到底,這些都隻是例外,在龐大的文人隊伍中,這樣的例外不形成統計學上有意義的數字。學術、創作,哪一行都得窮畢生之力,能做出點成績已算僥幸中之僥幸。尤其是我這一代,浪費掉的歲月最多,被命運播弄得最慘,“文革”前入學,從1967到1970屆畢業的大學生,看著前麵幾年受完高等教育者,在80年代成為功力深厚的學科帶頭人;再看後生幾年的所謂老三屆,沒有半生不熟的專業教育束縛,在廣闊天地裏又少了點管束,多了一點心靈自由,新時期嶄露頭角的藝術家多出於此輩。自此以後,一代比一代機靈聰明,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以五年一個學術代來計,我們這個“文革代”,可以說是共和國旗幟下長大的最呆笨、最沒出息、最少才氣的一代,在任何行當都是人才出得最少,留在西方的職業人士也最少。我們隻有半生可用,能入一行就算不錯了,何複藝術?
既然如此,我怎麼會在近三年寫起小說來?說起來可能不信,寫小說是我的“怕擠”恐懼症逼出來的。我從小怕擠,情願步行不去用肘子功奪公共汽車之門;曾經想入團,那推搡勁兒把我嚇壞了。
入了學術圈,發現同行軋擠得更慘。記得在“搞”外國文學時,一位前輩說:“上麵老頭還沒去,你們下麵又擠上來了。”可能是酒後真情,那股怨艾,聽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研究莎士比亞,怎麼不到英國學界去擠?中國莎學界怎麼嫌人多?
想到此,心裏不是滋味,立即決定離開外國文學研究界,轉向翻譯;不久遇擠如故,轉向現代文論;不久遇擠如故,轉向比較文學;不久又如故,轉向詩論詩學;不久又如故,轉向敘述學。至今算來,平均每三年改一次學術方向,而今可以對每一輛公共汽車門前的擁擠者說:“其實上麵挺空的,不過你們放心,我不上這個車。”
為怕招人嫌,如此躲法,也算煞費苦心了吧。即使這樣,當我試圖在北京找個大學回國任教時,驚奇地發現首都幾乎每所大學的外國文學、中國文學、文學理論、比較文學教研室都擠。平時開會時有說有笑的同行,直接或間接地勸我別來跟他們“加塞”搶房子,搶職稱,搶“博導”。這令我大吃一驚。不是說什麼學術危機嗎?怎麼學界依然全天候擁擠。與其擼起袖子來幹一番自我證明,不如高懸免戰牌退避三舍。
由此,三年前我才麵臨進入學術界十五年後的真正危機,才真正遇到一個選擇機會:我可以寫詩,寫小說。我不必讓同行們覺得我會去擠他們。請放心,朋友們,我心不在學問上,隻想做些創作小玩意兒。戲台寬得很,況且我還能唱些別的戲目,唱得不好看官們會包涵。
雖然這三年中我的研究還在繼續,論文也在合集,著作也在出版,那基本上是慣性,是職業的最低要求。我若想回北京,就得有所不為。要證明我放棄“洋鐵飯碗”高薪長俸,隻是為了鄉愁,不是容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