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一章(3 / 3)

於是,長城成了東方的“被爭奪的海倫”,成了世襲的“特洛伊”,圍繞著它展開了無數的戰爭,同時也譜寫了無數的史詩(比《荷馬史詩》要浩瀚、漫長得多)。從宏觀的方麵來看,帝王變遷、朝代更替、國家興亡,都與長城有著潛在的聯係。 自春秋、戰國以來的中國曆史,堪稱是一部《長城傳》。正如史學家埃米爾·路德維希以《尼羅河傳》為名撰寫了一部關於埃及文明的書,長城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大命脈―它的意義僅次於長江、黃河,它是一條凝固的河流、時間的河流。

我在瀏覽長城的時候,也就等於在閱讀這部《長城傳》,閱讀無字天書―閱讀戰亂頻仍、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而北京,正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枚書簽。一枚浸透了鐵、血、火、淚的沉甸甸的書簽。

在長城麵前,連文盲也會感動啊―這冰冷而又滾燙的長城,受傷而又愈合的長城,疼痛而又麻木的長城,破碎而又完整的長城!

登幽州台歌

北京自古至今產生的最好的一首詩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來就少有佳作了。我想北京這座古都的曆史乃至現實,都是很散文化的,很戲劇性的―卻不一定適宜於詩歌的生長。然而一座城市,能擁有一首真正的好詩―也夠不容易了。女皇武則天當政的時候,陳子昂隨軍出征,來到幽州(北京的古稱),登高望遠自然百感交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槍然而涕下。”短短四句,卻達成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完美組合。

幽州台在哪裏―何以給了陳子昂如此充沛的靈感?詩人踩著一級級台階爬上去,無意識地達到了自己的創作高峰。

幽州台即薊北樓,是戰國時代燕都薊城北部的門樓,遺址尚存。我隻知道北三環路上有一座現代化的薊門橋,鋼筋水泥澆鑄,立體交叉。站在橋頭,我四處張望:這裏離幽州台該不遠了?在我與陳子昂之間,隻有一紙之隔。“薊門煙樹”是燕京八景之一。由薊門橋往北去不遠處,元大都土城關上,有皇亭(俗稱黃亭子),亭內豎立乾隆禦書“薊門煙樹”及題詩的大理石碑。碑文提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有薊丘。”據傳說這座荒蕪的土城關即古薊丘遺址,為薊城門之所在。

有了陳子昂的這首詩懸掛在北京的門媚上,遲到者便不敢輕易下筆了:“眼前有景道不得。”隻好陪伴陳子昂的幽靈一同啼噓,一同抹眼淚。

唐朝的詩人喜歡登高。除幽州台之外,尚有滕王閣、黃鶴樓、鳳凰台、鸛雀樓等等,誕生過無數名篇。我估計詩人登臨亭台樓閣時,如同美女穿上高跟鞋,頓時精神煥發、顧盼生姿。

幽州台是陳子昂的高跟鞋。北京隻有一座幽州台,隻有一雙詩人穿過的高跟鞋。

哪怕北京僅僅擁抱過這麼一位詩人,僅僅擁有這麼一首好詩,就足夠了。

其實在陳子昂之前,燕趙一帶曾有刺客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但刺秦的荊軻畢竟不算專業作家,他所寫的屬於“革命烈士絕命詩”一類。

李白是否曾來過北京?我無法考證。李白的《北風行》,倒是以幽州為背景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他所謂的軒轅台,和陳子昂的幽州台是否有什麼關係?抑或,是指燕昭王的黃金台?

戰國時昭王曾在燕都築台,置金於台上,禮聘天下豪傑。陳子昂曾在其遺址懷古:“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可見在當時,黃金台已淪為荒丘,雜草叢生。如今更是失傳了。

李白還專門吟詠過這一為懷才不遇的奇士們津津樂道的建築:“燕昭延郭魄,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鵲舉,千裏獨徘徊。”富翁修金屋,是為了藏嬌的。昭王築金台,則是為了納賢―真壯舉也(北京至今尚有金台路之類的地名)!李白在《行路難》裏:“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則心灰意冷。再說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真虧李白想得出來。但這也正是詩仙之風格(可以肯定非贗品或偽作):既然白發能有三千丈,雪花大如席也沒什麼了不起。

魯迅說得好:“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凡俗之輩,想也不敢這麼想的,哪怕他終生居住在燕山腳下。

即使李白不曾親臨幽州,燕山對於他卻一點也不陌生。他比任何當地人更貼近這座山脈的魂魄。

沾了大詩人的光,燕山就這樣出名了。

我在北京,每逢天降大雪,總要想起李白的詩句。這紛飛的雪花,莫非都是李白散發的詩傳單?

自唐朝以後,北京就沒出過什麼好詩了。

雖然遼、金、元、明、清皆定都北京,但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多為“犬儒”派的宮廷詩人。

他們寫詩,是為了歌功頌德、獻媚取寵。

詩人一旦成了帝王的寵物,就與陳子昂、李白等先驅背道而馳了。

幽州台啊幽州台,是被摧毀的詩人們的長城,殘垣斷壁,煙熏火燎。

詩人啊詩人,離寶貴的紫禁城近了,也就離狂野的幽州台遠了。

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趾高氣揚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麵前直言相諫,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陳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委派的武枚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采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汙辱詩人了。陳子昂“受了處分”後,隻好一個人去爬廢棄的幽州台散心,不僅有《登幽州台歌》脫口而出,接著又連續吟成《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在燕都的廢墟,他懷念遙遠的戰國時代,懷念禮遇樂毅、郭魄的燕昭王,懷念禮遇田光的燕太子丹―更加感到明主賢君之難覓。《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高山流水”,哀婉的獨奏。他沒有摔琴,卻肯定有擲筆的衝動。知音的稀缺,是詩人心中永久的痛。然而正是在絕望中,在寂寞的淚光中,他獲得了詩神(中國的詩神不能也叫繆斯吧)的拯救―首千古絕唱誕生了。詩人以銘心刻骨的痛苦換來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