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二章
陳子昂讀書台
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荒丘與樓台,曾使陳子昂的心“死”了一次,碎了一次―然而他的代表作,卻獲得永久的生命力。
有了陳子昂的前車之鑒,輪到了李白,則灑脫多了(也可以說是更加絕望),索性對政治不抱有任何幻想―“天子呼來不上船”。
唐朝的詩人登高、望遠、懷古、獨酌,兼或發點政治牢騷。那麼當代的詩人,是怎麼活的?乘電梯、搭地鐵、打的、趕飯局、泡酒吧……
說起酒吧,我還真想起來了。在矗立著皇亭的薊丘遺址一側,詩友簡寧曾開“黃亭子酒吧”(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都報道過),因定期舉行民間的詩歌朗誦會,而被稱為“詩吧”。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那兒,見南來北往的朋友,以詩佐酒。掌櫃是詩人,顧客也以作家、畫家、搖滾青年、電影人(此處鄰近北京電影學院)為主流。當然,進出的藝術家大多“後現代”的裝束與氣質。必須聲明:“黃亭子酒吧”不是“鹹亨酒店”,不賣孔乙己的茴香豆……
某次酒後,我去屋後頭的小土丘上閑逛,繞黃色瓦頂的亭子一圈,仔細讀了碑文,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薊丘。薊門今安在?隻剩一堆黃土了。意識流裏,又閃現過陳子昂,閃現過幽州台。不禁讚歎:“詩吧”選的真是好地方。這時恰遇幾位喝多了的顧客溜到山坡的背陰處“走腎”。我上前,禮貌地請他們換個地方。他們不解地搖頭,但還是順從地去馬路對麵的公共廁所了。我沒好意思向他們詳加解釋。我是怕這幾位酒徒的“豪舉”,破壞了薊丘的風水。
我想,假如他們得知此乃陳子昂的幽州台,就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事後我也懷疑:幽州台,真的是在這裏?我腳下真的曾是陳子昂站立過的位置?有可能是後人的演繹或附會吧?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是一廂情願地信以為真―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到陳子昂離我更近了一些,《唐詩三百首》離我更近了一些。
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寫在秦磚漢瓦的廢墟上。
在唐詩之後,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然而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
什刹海畔萬寧橋
偶然聽一位老先生做報告,題為《從蓮花池到後門橋》,談論北京往事:元大都是以後門橋為中心的。所謂蓮花池,並非城南的那一座(金中都的禦苑),而是指積水潭。這我能理解。《燕都遊覽誌》已有注釋:“積水潭在都城西北隅,東西亙二裏餘,南北半之。西山諸泉從高梁橋,流人北水關彙此。或因內多植蓮,名為蓮花池。”至於後門橋乃何方神聖,我卻不大清楚,隻怪自己孤陋寡聞。
憑空搜索一番,終於想起來了。由地安門往鍾鼓樓去,會遇見某古橋遺址。橋麵基本已與兩端的水泥馬路持平,感覺不到什麼坡度,唯一可以作證的是兩側孤零零立著的殘損橋欄。況且當時,漢白玉橋欄杆皆捆綁著鐵皮打製的巨幅廣告牌,如同影壁,遮擋了東西而望的視野,因而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即作為元大都核心的後門橋。恐怕因為地安門是明清皇城之後門,老百姓習慣了以此相稱。查古籍,其原名為萬寧橋,建於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萬寧橋與什刹海(古蓮花池之一部分)互為依傍,猶如唇與齒的關係:水為唇,橋為齒。此橋建立後沒多久,即趕上了一項“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忽必烈采納水利專家郭守敬(北京城的大禹)的規劃方案,引昌平白浮諸泉入大都西門水關,擴充積水潭容積,使水由萬寧橋東南流,出城東水關,經大通橋直至通州……京杭大運河與大都城終於首尾相銜,南糧北運的嘈船可以徑直駛至天子腳下,節省了原先“五十裏陸挽官糧”的周折與辛勞。忽必烈在前人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使積水潭一舉成為大運河的終端碼頭,不僅方便了貨物的長途運輸,還促成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古稱斜街)“中央商務區”,有駱駝市、牛馬市、鵝鴨市、羊市、米市、麵市、綢緞市、皮毛市、帽市等,盛況空前。真是一條金街啊(相當於明清時的前門大街及今之王府井)!
這項工程的效率極高。僅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歸來,寶馬禦駕穿過萬寧橋,看見橋下有舟揖往來,而西側的水域更沿岸停泊著無數糧船,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當即為新修的漕道起了個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萬寧橋,記住了這位橫跨歐亞的大帝國之君主的一喜!
萬寧橋,可以借助滔滔流水夢見南國了,甚至夢見西湖的斷橋。從西湖到什刹海(積水潭),中間再無阻隔。
積水潭作為銷金窟,比南宋小朝廷苦心經營的西湖,有過之而無不及。暖風熏得遊人醉,恐怕直把“幽州”當“杭州”了。說到底,都是運河的功勞,使江南的鮮貨器物,在大都城裏俯拾即是。
積水潭至鍾鼓樓,是元大都繁華的市中心。而萬寧橋,相當於標誌性建築了。唉,不知有多少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商賈旅客,曾經從這小小的石拱橋上走過?可惜連腳印都沒有留下,我隻能憑空想象了。
萬寧橋屬於“橋閘”,具備雙重功能:既是橋可通行,又作閘以製水。郭守敬開鑿漕道,將積水潭作為水庫,而又在通惠河沿途設立閘壩十處以資控製,有船來往方提閘放水,平常則緊閉。看來真夠“節能”的。設在萬寧橋下的,叫澄清閘,又名海子閘,是積水潭(舊名海子)之水流的第一道關卡。同時,又作為大運河的終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糧船,降帆穿過萬寧橋的橋洞,就進人可拋錨卸貨的避風港了。緊提著的心也就可以放下:總算順利完成了任務,萬事大吉!
假如說積水潭是元大都的胃, 日以繼夜地消化著整船整船的糧食,那麼,萬寧橋無疑屬於咽喉,它吞噬過太多的財富。
直到明朝毀棄元大都,改造新城,萬寧橋才真正感到了饑餓。積水潭,也一樣地饑腸轆轆:“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 》)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至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下。大通橋取代了萬寧橋的地位。而大通橋與萬寧橋之間的這段舊漕道,聲明作廢。先是逐漸淤塞,最終斷流。萬寧橋,再也無法親眼目睹江南的糧船了。朝代更替,它仿佛一夜間就老了。打掉了牙,隻能往肚裏咽。
什刹海風光
據伯驊先生回憶:萬寧橋在北京創辦有軌電車時其石拱橋外形尚基本可見,其後幾經築路施工,此橋遂被掩埋於路麵之下,迄今隻有兩麵曆經滄桑、飽經風雨剝蝕的白石橋欄立於馬路兩側。“萬寧橋東側原有一家白肉館,後以賣大灌腸出名的福興居,在此店的南牆外,三四十年代尚可見一段河身向東南延伸。此河身通過一片空地至東皇城根福祥寺胡同口外,經東步糧橋(俗訛為不壓橋)人東吉祥胡同之北河沿。當時此段河內每年雨季尚通流水。部分河段尚有白石欄杆遺存。此可參照孫承澤《天府廣記》所載,明天順二年(1458年)戶部尚書楊鼎等奉命勘查通惠河時所上報的‘通州至京城四十餘裏,古有通惠河故道,石欄尚存’一語以為印證。”可我與萬寧橋邂逅,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橋欄雖然依舊遺存,橋洞卻被砂石封填成實心的了,以保障過往車輛(不乏重型的)之安全。不知那被填埋的空間裏,古老的閘門尚存否?
幸好,近期以來,後門橋不僅被老百姓街談巷議,還出現於市政府的治理與規則方案之中。道路一側,立了一塊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恢複了其古稱:萬寧橋。人們把這座殘敗不堪的石拱橋作為寶貝來對待。先是拆除兩側“煞風景”的廣告牌,修補破損的雕花橋欄與望柱;繼而又挖開被封堵的橋洞,並疏浚兩側的部分河床,使什刹海之水從橋下流過。曾經蓬頭垢麵的萬寧橋,終於可以在水中照一照鏡子,梳妝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