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萬寧橋,它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了,甚至流露出幾分嬌羞的神情。
在清理淤堵多年的河道時,挖掘出五六件巨大的鎮水石獸,皆是通惠河之舊物。維修者依照昔時之格局,將這一係列出土文物砌在河岸。憑欄俯瞰,能看見這一隻隻威風凜凜的石龍,栩栩如生地趴在水邊,作吞吐狀。渴了吧?老夥計。
聽說鑿通橋洞後,有人很擔心:七百餘歲高齡的石拱橋,是否有力氣承擔現代化的交通?趕緊做了個實驗,讓數十輛滿載重物的大卡車,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橋身上,發現橋梁的結構與框架並沒有坍塌或變形。考試就算通過了。萬寧橋呀,你的脊梁骨真夠硬的!連“主考官”們都不禁感歎:瞧瞧古人的建築水平,絕非當今某些“豆腐渣工程”所能匹敵。
以永定門為起點,前門、天安門、紫禁城午門與神武門,乃至景山、地安門,直至鍾鼓樓,形成北京城的南北中軸線,全長約八公裏。在這條橫貫古今的中軸線上,萬寧橋原本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它與天安門內外的金水橋遙相呼應,從建造時間上而言,也算得上是兄長。難怪明清時稱之為後門橋呢。可惜,我們不夠重視,使其遭受了太長時間的寂寞與埋沒。
重見天日的萬寧橋,似乎並不抱怨什麼。不管是冷遇還是禮遇,對於它來說都無所謂,都不過是瞬間的事情。至於橋東側的河道, 目前隻疏通了一百多米,水流到盡頭就截止了,未能再延伸下去。
鍾鼓樓
對北京的曆史文化情有獨鍾的作家群落,上世紀以來自老舍始(當然還包括林語堂、梁實秋等人)。老舍是北京的一尊文學之神。比老舍整整晚一輩的又有劉心武,他這方麵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鍾鼓樓》,他和老舍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我忘不掉劉心武的《鍾鼓樓》―堪稱北京平民生活的當代畫卷。對他們默默無聞的身世的關注,確實太少了。它隻作為畫外音而存在―人們更熱衷於把視線投向高高在上的紫禁城、風起雲湧的天安門以及諸多曾經控製著時代走向的人物與事件,從而獲得對這座城市的宏觀認識……
隻有我,隻有我偏頗地認為:對於這座古老城市所經受過的漫長曆史,天安門自然是它尊貴的麵孔,而鍾鼓樓卻是它樸素的心髒。怦然心動的鍾鼓樓啊, 日積月累地撞擊著元、明、清三代北京城裏帝王將相及平民百姓的集體記憶。直到民國初年之後,由於封建王朝的結束及鍾表的普及,它才完成了莊嚴的使命,功成身退地沉默於被遺忘的角落。這北京城裏光榮的更夫,不知確切是哪一個日期停止了心跳―但那肯定是一個既令人心痛又令人驚喜的日子:在它六百多年從不間斷地提醒與呼喚之後,新的紀元開始了,從封建時期的陰影中掙紮而出的中國進人一個文明的新時代。伴隨著皇權被推翻,鍾樓啞了,鼓樓聾了,鍾鼓樓就像一位聾啞的老人,以緘默封存住一個在人類聽覺中逝去的北京,逝去的老北京。曆史那暗啞的嗓門和被撞聾的耳鼓,鏽跡斑駁,苔痕斑駁,證明著過多的苦難與榮耀濃縮成的滄桑之感……
《元一統誌》曾記載它最初的生日:大都鍾鼓樓始建於至元九年(1272年),時名“齊政樓”。鳴鍾擊鼓的功用在於報時。據金燾純老人說:“鼓樓的神經中樞是一套測時準確的銅壺滴漏係統……壺前立一鐃神,張臂執鐃作欲擊狀。待至壺水一盡,雙饒立時擊響,不爽毫厘。其後,同時擊響的二十四麵更鼓總彙成驚天動地的巨大鼓聲……據傳鼓樓的漏壺原係宋代開封故物。四壺皆以精銅為之,外鑄文字,製作極為精巧。宋亡,運來大都。可惜的是,明朝以後,壺鼓皆已不知去向,在夜間改以燃香計時,並另換了一麵絕大的皮鼓。”玉壺冰心,水滴石穿。這不無詩意的描述,使我穿透歲月煙雲, 目睹並聆聽到一門時間的藝術―關於人類怎樣掌握時間、從蒙昧中獲得時間醒悟的藝術。從第一滴水珠(那簡直是幸福的淚水)劃破夜空、流星般墜落的瞬間開始,時間不再是上帝保守的秘密,時間由神秘莫測的野生之物而成為玩弄於人類掌心的馴化之物。鍾鼓樓在北京城平地而起,則把時間與權威聯係在一起,使時間的藝術在形式上發揮到極致―這畢竟是統一了華夏大地的時間概念,從中簡直能辨別出王權的尊嚴與傲慢―它本身就構成紛繁複雜的國家機器上既有裝飾意義、又不可或缺的零件。古老的時間的齒輪,轔轔運轉,它的正麵與背麵分別是夜與晝、榮與辱、權力與服從、戰爭與和平,最終激揚起衝天的喧囂與塵土,多少年之後才能在紙上歸於平靜。正如今夜,我在這座暮鼓晨鍾已絕跡了的現代化都市裏,在紙上描繪著曾經聲名顯赫的鍾鼓樓―它在若幹世紀的繁華與蕭條烘托中近似於一座空中樓閣,孤零零地陳列於歲月的彼岸。
元大都的鍾鼓樓已是一個幻夢。今日之鼓樓,乃是明成祖朱棣營建北京時在元代的廢墟上仿照其原有法式重新修築的,兩者的建築風格與規模大致相同―元代的鼓樓遺址也就被稱為舊鼓樓。附近的一條街道以此命名。代表一種為了忘卻的懷念?可以說在鼓樓獲得新生的同時,天安門才誕生了。天安門作為新建皇宮(紫禁城)的大門,一舉而成為王朝的麵孔,它的表情控製著這個國家的喜怒哀樂。鍾鼓樓和天安門一樣位於北京城的中軸線上,站在景山頂上,當你向南眺望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你就恰好背對著鍾鼓樓。你會覺得,翹角飛簷的鍾鼓樓,恰好籠罩在不可一世的紫禁城的背影裏。或者說,鍾鼓樓本身就是紫禁城的背影,它已構成隸屬於紫禁城並遙相呼應的一部分。
自地安門北行,視野盡頭就是鼓樓那頗具明朝建築風格的巨大樓身,卻望不見毗鄰而居的鍾樓。鼓樓恰好把位於其正北的鍾樓擋住了―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北京城的建築都是這樣坐北朝南、層層推進的。向南的永遠是正麵。北麵的都是背影,都是後院。鼓樓的那麵絕大皮鼓極其有名,據說1900年入都的八國聯軍曾惡意用刺刀將皮鼓一角捅破―出於一種對古老東方文明的破壞欲?這是捅在中國心髒上的一道傷口,這是捅在近代史上的一道恥辱的傷口。但皮鼓是堅強的,音色未減,照樣夜以繼日鼓聲不息―隻有了解曆史的人能從中傾聽出一個民族強忍的疼痛與憤怒。至於鍾樓的鍾聲,相比而言則稍顯平白。
爐火純青的鍾,眾誌成城的鼓,曾經控製著北京城裏的日出日落。它不僅僅是時間的道具,更是時代的道具。暮鼓晨鍾標誌著一個離我們遠去的時代―同樣遠去的還有眾多不為人知的生活細節。哦,那遠去的鍾聲,遠去的鼓點―遠去的古典!漏壺鏽了,露水幹了,鼓樓聾了,鍾樓啞了,正如往事老了……唯有時間不曾中斷,它像河流一樣經曆形形色色人類生存的場景,直至濺濕每一位過客的麵孔。我站在鍾鼓樓腰下,憑吊那完全滲透進沙土裏的流水,願我的眼淚是古老漏壺裏最後一滴―水滴石穿、石破天驚。我站在聽不見鍾聲與鼓聲的地方,懷念著那時間的藝術,時間的音樂―那應該算人類最早的打擊樂吧?它的產生和它的消失,都同自於同一種力量。我站在鍾鼓樓的影子裏,抬起手腕,給佩戴的機械表擰緊發條。沒有一個路人能發現,我在用這個動作為鍾鼓樓唱一首無聲的挽歌,我在和曆史核對時間!景山作征
馬可·波羅在描繪元大都(即“汗八裏”)時,提及皇宮以北距大圍牆約一箭遠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方圓約一英裏,高達一百步,山上栽滿了美麗的常青樹:“大汗一聽說哪裏有一株好看的樹,就命令人把它連根挖出,不論有多重,也要用象運到這座小山上栽種,使得小山增色不少。因此這座小山樹木四季常青,並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頂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內外皆是綠色,小山、樹木、大殿這一切景致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爽心悅目的奇景。”可見忽必烈汗很注重綠化環境的。有人認為此即北海中的瓊華島,山頂的大殿乃元世祖的別墅廣寒殿(相傳又曾是遼蕭太後梳妝樓)―明代中葉被毀。“但事實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馬可·波羅所指的地方是瓊華島,那麼他應該把它作為湖中的一個島而提出來。”(林語堂語)這所謂的青山其實是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