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除了被叫作青山(相當於乳名)之外,又名煤山,明朝時還有萬歲山之稱。根據阿靈頓和路易遜著《老北京探故》裏的說法:當地人稱其為煤山,是因為迷信這下麵埋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煤炭,可在城市被圍困、彈盡糧絕時作為應急的燃料。當然,這設想稍微顯得有點功利或俗俚。所以書麵上一般寫為景山,有美景小山或賞景之山的意思,頓時就超脫、飄逸了許多。
景山與外城的永定門,內城的正陽門(前門),天安門,紫禁城的午門與神武門等諸多城門處於同一中軸線上,並且是這條線的終點(因為北麵再無中心門):“它無疑成了觀察烽火台上煙火的地點。那些烽火台是一套戰時報警設施,它們列成一線從北麵的長城穿過鄉間直達此地。”(林語堂語)可見景山作為製高點還有賞景之外的另一項實用功能:監督著遠方的烽火台,以便及時地了解到是否有敵情出現、狼煙升起。這是北京最忠實的哨兵,時刻都圓睜著眼睛。想一想也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沒有雷達、無線電,恐怕連望遠鏡都尚未出現。雞毛信與消息樹的年代,隻有登高,才能發揮肉眼的最大極限。
早就聽人講過,坐在景山之巔的萬春亭裏,如同置身蓬萊仙山,涼風習習,能將人的靈魂席卷而去。假如說景山本身即是風景的話,山脊上均勻分布的五座或圓或方或六角形的亭子,則是風景中的風景。那簡直是一種占山為王的概念。星羅棋布,既分散―借山勢各自為政,又共同構成完美的整體。據朱麗葉·布萊頓在《北京》一書裏的記載:俄羅斯的外交使節回國後,大肆讚美景山的這一組絕妙的亭子,以至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下令不惜重金在彼得堡的冬宮裏照葫蘆畫瓢複製了一座―中國古色古香的亭子居然也被洋人“抄襲”了……
景山不高。正因為擱置在城市裏―尤其是北京這座十裏長街、萬家燈火的平麵化的城市,它才勉強算為小山頭;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嶺相比,不過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撫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軟禁在圍城裏的山神,屏住呼吸,潛伏在朱紅宮牆連環巨鎖的桎桔之中,隨時都可能大夢初醒仰天長嘯,抖擻周身的林濤鬆針破空而去。
有些山是憑借自身的巍峨壯美立足於世,令遊人過客歎為觀止,譬如鼎立中華的三山五嶽;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則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在它們麵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是想撥開時光的迷霧窺探幕後栩栩如生的故人往事呢。可是,這樣的山便帶有經典的意味,如無字天書供奉於曆史的青玉案頭,風吹鬆濤,落葉遍地,你會懷疑冥冥之中是誰在殿卷拜讀呢?
所以,我喜歡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歡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樂意與胸中浮現城廓的有識之士交往,也算體驗一番“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脫俗美感―這在獨自埋首趕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覺得,和我們一樣―山水也在尋找知音,正如無字天書若真有靈的話,每時每刻都會默默期待點石成金的讀者。否則,它也會寂寞的。
雖然不過是鬧市裏的一座“假山”(人工堆砌的),景山卻構成過於沉重的曆史盆景:那石頭,那樹木,那階梯乃至那亭子,都在無言地詮釋著什麼。景山的風景,頗有點苦澀。
看見景山,我會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活著時,曾經淩駕於萬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見到他都要高呼“萬歲”―以至他後花園裏的景山,也獲得萬歲山之美譽。然而這個人偏偏又是短命的。當他吊死在景山東麓的一棵古槐上,似乎並不見得比一枚普遍的落葉更有分量。這個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
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的故宮後門。它飛來了,然後耐心等待,等待著完成最重要的一項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路。難怪1644年3月19日,當泥腿子出身的闖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門一腳踢開,崇禎在殺了妻子兒女之後,會一溜煙地穿過禦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
據說崇禎當時衣冠不整,連龍靴都跑丟了,匆忙地在龍袍的袖口寫下遺詔:“……皆諸臣誤聯。聯死無麵目見祖宗, 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皆諸臣誤聯―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會這樣推卸責任。他出逃前曾“鳴鍾集百官無人應”―那恐怕是紫禁城裏最空虛的一次鍾聲,僅僅把他一個人的心給敲碎了。他自縊時名副其實地成了“孤家寡人”―身邊隻有一個秉筆太監王承恩。王太監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樹也上吊了。景山為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舉行了最蕭條的“國葬”:沒有追悼會,沒有紙錢與哀樂,甚至沒有一副像樣的棺材板。景山,成了崇禎的露天墳墓。
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清朝的順治帝,住進了崇禎住過的金鑾殿後,特意將景山壽皇亭側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為“罪槐”,並且圍上一條鐵鎖鏈。其實,崇禎是咎由自取,古樹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拭君之罪?這簡直像笑話了。大清帝國後來也逐漸不景氣了。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後和光緒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而捆綁著古槐的鐵鎖鏈,居然被侵略者當作文物給掠走了。八國聯軍真厲害,什麼都偷、都搶、都要―連鐵鏈子都不放過。外國強盜,爬上過景山,趾高氣揚地看風景。
從1928年開始,景山作為公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了,門票很便宜。在古槐前豎立著刻有“明思宗殉國處”的石碑(原北大教授沈尹默書寫)。
我去過陝西(慈禧太後逃難的地方),八百裏秦川的奇峰無數,唯獨驪山與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時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腳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別千年前混雜的脂粉與硝煙是否散盡;後者則因有個貴妃做過犧牲品而身價百倍,至少我聽過當地有趣的傳說:楊玉環墓原為土家,盛傳把這土攪在粉裏擦臉,可使皮膚與容貌更加細膩白潔,因此遊客和婦女紛紛偷土,致使土塚被挖下去數尺,為保護墓的封土,不得不加砌了一層青磚……因而我聯想到,一個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遊山玩水,他比一般人還額外帶有一層“偷土”的動機,即挖掘依附在曆史斷層的凝固的靈感,淘洗混雜於歲月塵埃的理智的金砂。這注定他與山水擦肩而過後不會空手返回的,他借助與山水的靈性相通豐富了自己的庫藏。
景山的土,沒有人偷。畢竟,死在這裏的並非美女。但讓人感到悲哀的,是係在樹上的鐵鏈子被偷走了。甚至樹本身也無法幸免:“文革”期間,來北京“大串聯”的各地紅衛兵,爭相攀折樹枝、剝光樹皮,拿回去做“紀念品”―以不枉“到此一遊”。這已非“好古”,而是缺德了。那棵歪脖古槐被抽筋剝皮,必然要枯死。如今屹立在原址的槐樹,是後來重新栽種的。我們看見的僅是一位“替身演員”。
和驪山、馬嵬坡一樣,景山意味深遠,在於它吊死過一位皇帝―更確切地講是一個朝代。山腳是鼓角齊鳴、旌旗招展,山頭的枯樹孤石則永遠地展覽孤家寡人無處藏身的陰影,與其昔日笑擁的雍容華貴相比,這是何等淒涼的諷刺。為什麼這樣?何至於此?亡國之君垂憐於高枝的孤影遊魂,給景山打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懷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揮撣不盡的苦澀中,是否浮沉有幾瓣雖經火煮水沸而青嫩如初的曠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麼看山呢,不也類似於讀書嗎?誰也不願意掌上的經卷平鋪直敘,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