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三章
撫摸紫禁城
自從紫禁城改稱為故宮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一座屬於亡靈的城池。在此居住過的明清兩代二十四個皇帝,僅僅是虛擬的主人,陳列於曆史的花名冊上;而那一代又一代的殯妃、太監乃至頂禮朝拜的文武百官,都已陸續化作了風中的幻影,甚至連一根羽毛都未留下。好大的一陣風喲,刮過紅牆、琉璃瓦、有石獸守望的翹簷,刮過無知的樹木和泛黃的紙張,把記憶裏的龍飛鳳舞、鶯歌燕語席卷而去。每當夜幕低垂,這偌大的城池便形同曲終人散的露天劇場,顯得格外幽靜。時光啊時光,青山遮不住,依舊東流去―我們所能觸摸到的不過是一具空洞的蟬殼。
參觀故宮博物院,我的腦海裏總縈繞著一曲不知在哪兒聽過的挽歌。旋律很熟悉,卻叫不出名字。是出自貝多芬之手還是出自柴可夫斯基之手?是該叫作命運交響曲還是悲槍交響曲?也許,兼而有之吧。以至周圍都莫名地沾染上一份憑吊的氣息,園圃裏的花蒼白得像是紙做的。是的,我確實是在參加皇帝們的集體追悼會―畢竟,是紫禁城送走了中國漫長封建時期的最後一個皇帝。1924年10月24日,仍然盤踞深宮的清廢帝溥儀終被馮玉祥將軍驅逐,當紫禁城的大門在其身後緩緩關閉,他恐怕也意識到:列祖列宗的陰魂已很難死灰複燃,一部陳舊的史書合攏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帝製的餘威被徹底根除。從此以後,平民百姓隻要買一張門票,就可以遊覽脫下了龍袍的紫禁城,大步流星地直闖昔日帝王的寢宮。
逛故宮,其實是在翻舊書,翻中國的陳年老賬。不時能讀到禦筆的眉批。在當年,這可都算是金口玉言―左右著國人的命運。紫禁城,一部浸透了血淚、唾沫、脂粉、硝煙乃至銅臭的線裝書,通篇都在闡釋著權力的定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一度作為龍宮受到膜拜:龍床、龍椅、龍袍、龍靴(包括大清帝國所張揚的龍旗)……大大地包裝了皇帝的“龍顏”―他們索性以龍的化身自居。龍子龍孫也一樣繼承著祖輩的威信,而這一切全是因一根權杖作怪。紫禁城啊紫禁城,堪稱權力的迷宮,每一位皇帝都相當於那個時代的大魔術師,把政治的遊戲玩弄得花樣百出。他們累嗎?他們真正地知道自己是誰吧?
然而,魔術總有破產的時候。被一個農民李自成逼迫在景山上吊自殺的明崇禎皇帝,和後來的清廢帝溥儀肯定是有同感的,那就是一種玩砸了的感覺。古訓說得好: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這隻黑匣子被打開之後,曆史就曝光了,不可一世的皇帝們再也沒有隱私,也就無法保持永遠的神秘感。根據其遺留下來的諸多道具(譬如床凳桌椅,甚至取暖用的火盆),登堂人室的你我可以輕易臆想出皇帝們的日常生活,並且訝異地發現:他們原本也是肉體凡胎,也有七情六欲―絕對不是吸風飲露的神仙。所有的等級觀念都是人為的。
故宮令我百讀不厭。有一次逛得晚了,已到了閉館的時間,驀然回頭,才察覺遊客皆已散盡,陪伴著我的是一座暮色四合的空城。冷清的宮殿,太監們住過的低矮廂房,還有那口淹死過珍妃的古井,頓時顯得無比虛幻。而正是在這一瞬間,我目睹了紫禁城最真實的一麵:寂寞、冷酷,並且壓抑……我渾身打了個激靈,真擔心會在兩側紅牆構成的狹長甬道,跟某個皇帝的陰魂撞個滿懷。我是一溜小跑著出來的,被自己腳步的回音嚇著了。我體會到了逃亡的心情―這是否也是崇禎和溥儀的心情呢?說實話,我對他們甚至不無同情:當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們給別人製造了恐怖, 自身也或許生活在同樣的恐怖之中?故宮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沒有一間是屬於我的。我並不羨慕。就我個人而言,寧願在鄉野搭一座茅草棚,也不願意住在紫禁城裏。況且皇帝的龍床再尊貴,能比今天的席夢思更舒服嗎?當然,皇帝不一定會這麼想。別的人也不一定同意我的看法。這僅僅是我一個人在紫禁城裏的囈語。
老北京由三重城牆連環而成,紫禁城(又稱宮城)是最核心的一座―周圍3公裏。在其外還有皇城―周圍約9公裏,以及京城―周圍約23公裏。北京城是很典型的“中國盒子”:大盒子套著小盒子,以及更小的盒子。層層遞進,層層揭秘。難怪紫禁城被稱為“大內”呢。假如再把紫禁城掰開來,就能看見皇氣逼人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即所謂的“朝廷”,皇帝辦公、開會、接見大臣或使節以及舉辦各種慶典儀式的地方。在朝廷後麵,是王與後的寢宮,藏匿著一代又一代天子們的私生活。
走一圈你會發現:紫禁城頗像一座放大了的地主大院,深藏不露,壁壘森嚴。太監是仆人,宮女是奴婢,頂盔披甲的羽林軍不過是狐假虎威的家丁。紫禁城裏有廚房(禦膳)、會議室、倉庫、圖書館(文華殿後麵的文淵閣)、祠堂、後花園以及男仆女婢的集體宿舍,三大殿更帶有多功能廳的意味。深居簡出的皇帝,就像一條結繭的蠶,並不比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高明到哪裏。他把自己裝在一個錦衣玉食的套子裏了。擁有絕對自由的人,反而顯得不如流浪漢自由。他一生中的大多數時光,都消耗在高牆之下。有什麼可羨慕的呢?
紫禁城角樓
紫禁城建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大興土木,終於完成了這眾城之城。“中國宮殿不同於西方宮殿。中國宮殿不像一個平行封閉的軍隊列陣,卻像展開的、分別進行的隊陣……北京的宮殿遵循了一家之內分屋別室的觀點,就是在不同的庭院建起不同的建築物,由長長的石道和遮陽走廊相連接。它被人分成不同的生活空間,最後它們又都貫通集中在行禮大廳的開闊空間,突出強調的是梯形大理石台階,圍欄,和它們之間的景色。”(林語堂語)這一座城池頗能體現封建家長製的理念,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四合院。前朝後廷,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是皇帝的兩麵性。我估計所有的皇帝都具備這雙重性格。
目從末代皇帝被逐出出之後,緊紫禁城就如同一架停擺的座鍾,它僵硬的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都想翻翻這本厚重的老皇曆。
穿著耐克牌旅遊鞋在紫禁城散步,我最難忘的並不是三大殿(包括俗稱為金奎殿的太保殿),也不是乾清宮、坤寧宮呀什麼的,而是後花園的一口枯井。它應該算紫禁城諸多水井裏最不起眼的,光禿禿的―而其他水井大都有漢白玉石欄杆圍繞,並且覆蓋著遮雨的小亭子。然而它的名氣卻是最大的:珍妃井,一位優秀的女性的葬身之地。
戊戌變法失敗,光緒皇帝被軟禁在中南海灜台,他的“小蜜”珍妃則被關押於紫禁城景棋閣後麵的院子,從此天各一方。因為跟其他殯妃不同,珍妃實際上已成為光緒皇帝政治上的女秘書―這是一種新角色。難怪慈禧太後要把珍妃當作勢不兩立的政敵來看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珍妃被打人冷宮兩年之後,準備去西安逃難的慈禧命人將其推人安順門內的水井淹死。據說慈禧尋找的是這樣的借口:“洋人就要進城了,兵荒馬亂,在這裏萬一受到汙辱,丟了皇帝的體麵,對不起祖宗。”我估計珍妃死前最大的願望,是能夠看杳無音訊的光緒皇帝一眼。可惜她這最後的願望也未能得到滿足。珍妃井,掩埋著無窮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