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860年以後,中國人就再也看不見那神話般完美的圓明園了,能夠從焦土與灰燼裏找到的,不過是幾排傾斜的梁柱,和一對被熏黑的石獅(這對原圓明園長春園大東門的守護神,後移置北海文津街北京圖書館分館門前)。隨著神話的破滅,中國人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擊。
再也找不著圓明園那曾經的國色天香了,它已憔悴如一個時代的棄婦。找不著了,那傾國傾城的東方美婦人!
然而這一百多年來,還是不斷地有人去這座著名的廢墟上找啊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正如梁小斌一首詩所說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與其說他們在尋找一座失蹤的園林,莫如說他們在尋找著丟失了的尊嚴,尋找著重振山河的藥方。就像一群孤兒一樣,在尋找著回家的鑰匙。是的,他們再也找不回那象征著北京的一個黃金時代的圓明園了,可他們找到了抗爭的勇氣,和圖騰的力量。至少,他們沒有遺失慘痛的記憶―假如恥辱可以疏忘的話,無異於圓明園的第二次死亡、第二次災難。
蔡元培來這裏找過,陳獨秀來這裏找過,魯迅來這裏找過,毛澤東來這裏找過……甚至連鬱達夫這樣的文弱書生, 自上海來北京,在清華園找到梁實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他陪同去憑吊一牆之隔的圓明園遺址。梁實秋特意記錄了參拜後的感受:“除了那一堆石頭什麼也看不見了,所謂‘萬園之園’的四十美景隻好參考後人畫圖於想象中得之。”而鬱達夫沒有失望―他肯定找到了別的一些什麼。在抗戰期間,這個文豪也能像烈士一樣勇敢地犧牲在日軍的屠刀之下。
我也喜歡尋找圓明園。記不清已多少次徘徊在斜陽衰草的廢墟裏了,每次都有同樣的感受:不管尋找是否有結果,尋找這種行為本身,也是很有意義的―當然,這種尋找遠遠不止是為了考古……譬如今天,我從亂石的縫隙找到了這篇文章的靈感。我還找到了在日常的世俗生活裏所缺乏的神聖與莊嚴。麵對著圓明園的屍體―中國人啊,你怎麼可能不憤怒?你怎麼可能不覺醒?
也許你無法喚醒圓明園,可圓明園卻能喚醒你,喚醒你內心沉睡的良知與自尊……
有一個人,說世界上有一個奇跡―堪以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競技場、巴黎的聖母院相提並論:“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驚人傑作。然而這個奇跡已蕩然無存。”這個人叫雨果。他所讚美的這個奇跡即圓明園。
他是以描寫巴黎聖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認定:“我們使用(歐洲)教堂的寶庫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座輝煌奇異的東方博物館。”
他以童話般的筆法(如同《一千零一夜 》)講述了關於奇跡消失的悲劇:“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劫掠,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對圓明園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戰勝者平分……我們歐洲人一向自認為是文明人,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國,另一個叫英國。”可惜這並非天方夜譚式的傳說,而是真實的。即使用上阿裏巴巴念叨“芝麻開門”的秘訣,也無法開啟那曾經金碧輝煌的寶庫。黃金變成了泥土,美玉變成了瓦礫,霓裳變成了灰燼……圓明園那最後的美、最後的形象,居然是投射在強盜眼中的。
雨果的偉大在於,他有勇氣站在人類的角度主持並伸張正義,而絲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國。他以公民的身份提出強烈抗議:“法蘭西帝國從這次勝利中獲得了一半贓物……我希望法國有朝一日能擺脫重負、洗清罪惡,把這些贓物歸還被劫掠的中國。”或許,在歸還的同時,法蘭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複―這是在打劫的行動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給英國上尉巴特勒的複信中這麼說的。而巴特勒寫信的目的,是請他對1860年英法聯軍的勝利談談感受。雨果談論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恥辱―所有的戰利品將構成沉重的債務。圓明園的大火,也點燃了一個憤怒的雨果。他是對的。我覺得,凡是真正熱愛巴黎聖母院的人,也會同樣地熱愛中國的圓明園。
我估計雨果並不曾訪問過中國。假如雨果親眼目睹了圓明園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隻會加重而不會減弱。不管怎麼說,雨果是圓明園的一個著名的知音。我建議把雨果的言論鐫刻成紀念碑,豎立在圓明園遺址!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建議。至少,我會把它引用進自己的書裏。
中國有多少寶貝,就這樣失落了。中國又有多少寶貝―經得起如此折騰?
圓明園文物的歸還,至今仍遙遙無期―它們依舊陳列在英法兩國的諸多博物館裏。不覺得燙手嗎?
我隻知道,北京的保利集團,幾年前在一次國際拍賣會上,不惜重金購回了若幹件圓明園遺物(好像有獸首銅雕之類)。這屬於義舉了。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為了讓這些離散的文物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圓明園原本還有圖書館,即大名鼎鼎的文源閣。乾隆時期編修《四庫全書》(共三千四百六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曾繕寫七份,建閣藏皮,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文源閣是其中之一。英法聯軍同樣毫不留情地向這一流的圖書館投下一隻火把。文源閣裏的古籍、經卷、書畫、金石文具,蕩然無存。令天下書生無限神往的文源閣,變成了一小塊文化沙漠。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星羅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實亡。或者說隻剩下了一景:殘垣斷柱。
這已是它最後的風景。
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圓明園由圓明、長春、綺春三園組成。鼎盛時還包括熙春園和春熙院。合稱圓明“五春”―又據傳是因鹹豐寵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漢族佳麗之外,還有一位懿貴妃那拉氏(慈禧)。
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擴建成禦園時,範圍也僅限於西部三千畝。是乾隆使之向東鄰、東南鄰大幅度擴展。
我認識一位搞美術的法國留學生,他來北京的第二天,即背上畫夾去圓明園了。從日出轉悠到日落,沒找到什麼可供寫生的景物,感到有點失望。他很奇怪中國人為什麼對大水法、方外觀之類頗感興趣,這種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在歐洲觸目即是;況且,圓明園內造的這些西洋景,並不正宗,顯然是非專業人士草率設計的。他認為這不過是一群出現在東方土地上的“四不像”,非鹿非馬,雜種而已。
他的看法本身沒錯。西洋景的總設計師是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郎世寧為乾隆皇帝“打工”,有宮廷畫家之稱,繪有《弘曆雪景行樂圖》(情節為乾隆和子女在圓明園中歡度春節)等諸多作品,他的繪畫頂多屬於“業餘”水平。至於在建築設計方麵,更是“半吊子”了。給他當助手的法國傳教士蔣友仁,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圓明園西洋樓的主要意義,在於它“是自元末明初歐洲建築傳播到中國以來的第一個具備群組規模的完整作品,也是首次將東西方兩個建築體係和園林體係加以結合的創造性的嚐試”,屬於中西文化的“混血”工程。張萍、柴火兩位,對此頗有研究:“西洋樓本身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造型如何,因為它們並不是地道的西方建築,而是當時西方傳教士為迎合中國皇帝口味而急就出來的作品,隻是因為它真實記錄了當時中西文化的交流才顯得珍貴。”整個建築群由中國的能工巧匠承包施工任務,曆時十四年(1745-1759年)完成,可謂慢工出細活;加上材料本身無可挑剔,因而多多少少彌補了設計思路的僵化與做作。譬如黃花陣(別有菊花迷宮或萬花陣之稱),係我國唯一的仿歐洲式迷宮:“外砌長方形迷陣,中心築高台圓基西式八方亭。陣牆高1.2米……乾隆皇帝每至中秋佳節都在這裏觀賞宮燈,宮女們手執黃綢紮製的蓮花燈,在迷陣中東奔西馳,先至中心亭者可得到皇帝的賞賜。”看來乾隆威嚴的龍顏,掩飾不住=顆童心,居然跟殯妃們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了。
圓明園好玩的西洋景還有很多,遠瀛觀、諧奇趣、蓄水樓、線法山呀什麼的,我就不一一例舉了。況且,例舉了也沒用。因為大多數都隻剩下搖搖欲墜的殘局。連皇帝都不在了,誰還有耐心,陪你下這盤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呢?除了風。風在亂石斷牆間遷回,百無聊賴地信手擺弄著這個“爛攤子”。擺弄來,擺弄去,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以改變尷尬的局麵。
正是在這淩亂的棋盤上,大清帝國,輸了。把自己的家底子,全賠光了。隔著起伏的山巒、浩瀚的海洋,它輸給了彼岸的對手。圓明園,記載著中國曆史上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貪玩的乾隆,若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百年後的恥辱,他老人家,還有心思跟宮女們打打鬧鬧嗎?當他自以為是全世界最強悍的君主,而西洋的科技發明不過是雕蟲小技時,大清帝國就輸定了。或者說,注定會死得很慘的。康熙最初接觸到歐幾裏德幾何學及近代天文學原理,曾憂心忡忡,意識到東方的道高一尺而西方的魔高一丈:“西洋諸國千百年後必為中國之患。”可乾隆一點也沒繼承其祖父的憂患意識,對“夷人之技”很瞧不起。他唯一引進的隻是西洋的建築藝術,在圓明園內蓋了占地一百多畝的西洋樓,隻不過是為了開開洋葷、鬧著玩而已。他花高價進口了一批花哨的西洋自鳴鍾,作為宮廷的擺設,卻對天體運行儀、地球儀之類不屑一顧。他根本不相信地球是圓的。他固執地認定大清帝國是世界的中心,拱衛於周圍的皆是些弱小的藩國。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由馬戛爾尼勳爵率領的英國使團,駕馭著先進的炮艦訪華:“把我們最新的發明如蒸汽機、棉紡機、梳理機、織布機,介紹給中國人,準會讓這個好奇而又靈巧的民族高興的。”此時恰逢乾隆八十二歲大壽,宴會上的滿漢全席自然使英國人大開眼界,而他們遠渡重洋攜帶來的各類“土特產”,無形中成了給老壽星的生日禮物:除了工業機械、天文儀器之外,還有英國最大的裝備有最大口徑火炮110門的“君主號”戰艦模型,乃至榴彈炮、迫擊炮和卡賓槍等實物。英國使團甚至還配備了訓練有素的衛隊,想表演一番現代炮兵的裝備與隊列,供中國皇帝檢閱。乾隆卻不稀罕聽西洋的禮炮聲,覺得不會比鞭炮爆竹之類更能烘托喜慶的氣氛。揮揮手,讓太監們將這些怪模怪樣的槍炮原封不動地運進圓明園的倉庫並且傲慢地評價:“這些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他隻是瀏覽了一遍英國使團遞交的喬治三世的國書及冗長的禮品單,告訴手下:“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夷性見小, 自以為獨得之秘,以誇炫其製造之精奇。著征瑞於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庶該使臣不敢居奇自炫。”英國使團在乾隆眼中,仿佛一支遠道而來的馬戲團,靠耍一些洋把戲,來噓弄看客。而且乾隆並不以為這些異域的雜技與魔術有什麼新鮮,有多麼神奇。
大清帝國的輕敵思想,正是乾隆開始的。他根本想不到, 自己連看都懶得看的洋槍洋炮,在六十七年之後,將撞開閉鎖的國門,直逼北京城下。而圓明園將在轟隆一聲中成為炮灰。他呀,真是太迷信八旗軍的強弓硬弩了―因為其祖上,正是靠這冷兵器打下江山的。可在下一個時代,要靠長矛與弓箭守江山,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偏偏乾隆栽下的是一棵驕傲自滿的歪脖子樹。他的龍子龍孫,從道光,到鹹豐,直至光緒,都將深受被烈日曝曬之苦。而他留下的最昂貴的遺產圓明園,將毫無招架之力地遭受一次打劫。打劫者,恰恰是他蔑視的那些洋人的後裔。
英法聯軍占領圓明園,訝異地發現:當年贈送給乾隆的禮物(槍炮),一直“藏在深宮人不識”,閑置在庫房裏,蒙滿塵土。大半個世紀以來,仿佛被中國的帝王將相們遺忘了。他們二話不說,立即將其裝船運回老家。或許還不無僥幸心理:幸虧中國人沒把這些武器當回事,若是他們以此為模型仿製並裝備軍隊,掌握了先進的軍事技術;那麼,要想打進北京城,就不太容易了。
我看電影《火燒圓明園》,難忘裏麵的一個鏡頭:僧格林沁王爺的蒙古騎兵,在開闊地上作集團式衝鋒,遭遇英法聯軍的排槍排炮,紛紛滾鞍落馬,血流成河;最後隻剩下一杆快要被炮火撕碎的戰旗,斜插在屍骨堆上,孤獨地飄呀飄……馬受驚了。人也受驚了。一向自以為是天之驕子、隻識彎弓射大雕的八旗軍,總算領教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可已經太遲了!畢竟,人家已經打到自己的家門口了,想擋也擋不住。
早幹嘛了呢?
乾隆時代獲得的那批西洋火器樣品,在圓明園的宮殿裏睡大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可帝國的士兵,在戰場上,卻要以血肉之軀抵抗淩厲的彈丸。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平等的對弈。唉,圓明園不失火的話,昏睡百年的大清王朝,恐怕還不會醒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把火又該燒!雖然燒得疼了點,但不疼,則無法驚醒。
許多人都憑印象以為圓明園是一座“全盤西化”的皇家園林,而大水法、方外觀、海晏堂等西洋景代表著其靈魂。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圓明三園占地5200畝以上,殿堂廟宇、亭台樓閣、橋梁軒榭、館院廊等各類園林建築加起來,總麵積約16萬平方米(超過紫禁城的全部建築麵積)。而整個西洋樓建築群位於長春園一隅,占地100餘畝,隻相當於圓明園全局的五十分之一。有人說這不過是“乾隆皇帝的一時心血來潮之作”,純屬點綴性的小品。可見中國的帝王並不見得真住得慣洋房,亦非為了追求中西合璧,僅僅是在炫耀自家園地包羅萬象、百花齊放。
然而在火災中,以石料砌築的西洋樓,比“土木工程”的中式建築稍占點“便宜”,被烈焰吞噬之後,至少還能多剩下點“骨頭”呀什麼,以證明那“最後的晚餐”。以至遲到的觀眾,麵對著剩菜殘羹,誤認為圓明園原本就是一席“西式套餐”呢。並且,似乎還不夠原汁原味……所以我前麵提到的那位法國留學生,覺得圓明園被毀固然可惜,但充斥於其中的,原本就是模仿痕跡濃重的“贗品”,並不值得為之痛心疾首。
這種普遍存在的錯覺,是應該及時糾正的。
拿那二十幅西洋樓銅版畫(同樣為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與絹本《圓明園四十景畫》一比,方知道什麼叫小巫見大巫。西洋樓是用十四年時間修竣的。而整個圓明園卻苦心經營了一百五十多年,不斷地錦上添花,增築新景。這所謂的四十景,皆是元老,集中國古典建築之大成,都曾經乾隆逐一賜名並點評,堪稱國色天香。除“禦批”的四十景外,圓明三園可圈可點的中式古典建築還有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