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四章(1 / 3)

上篇 第四章

天壇與他壇

天壇是中國憂鬱而漫長的農業文明的縮影,也是人類對氣候與豐收的關係深信不疑,並且永遠采取祈禱的姿態的見證。“天、地、人”的三重結構,完善了東方民族對冥冥之中的命運框架的猜測―而“天”則是權威中的權威,占據著神的位置,既作為大自然的主宰者,又擔任著人類生存境況的最後仲裁。對“天”的信任,是無條件的,也是別無選擇的。天壇的建築風格以及洋溢於其中的肅穆的氣氛,給我們的印象簡直是廟宇中的廟宇,那裏麵的空曠實則供奉著一尊無形的神,一尊自然之神或稱眾神之神。它的威信並未通過任何確切可感的具象來體現(已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力之外),但無所不在。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尊嚴,也是這個世界上權力的頂點。

明代永樂十八年(1420年),朝廷為了表示重視農業生產,建天壇於正陽門外―作為帝王祭天祈穀的場所。直至嘉靖年間,因蒙古部落多次越過長城奔襲京師,影響了皇帝出城祭壇,而特意在南郊增築外城,將天壇圈人安全區,可見天壇的重要―天壇祭禮必須皇帝躬親所行,至於日壇、月壇、地壇、先農壇等可令大臣代祭。祭天,是中國古代最莊嚴的儀式,代表整個民族在虔誠祈禱,祈禱風調雨順,祈禱國泰民安。

天壇占地276萬平方米,卻是離神靠得最近的一塊淨土,是神的莊園。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恐怕隻有天壇的尊貴,堪與金碧輝煌的皇宮(紫禁城)相抗衡―這分別是對神與人的地位給予最高級敬重的兩組建築。而後者努力成為前者的化身;君權神授,人權隱含有天意。

“天”作為宇宙的君王、時空的主宰,借日月星辰、風雷雲雨而顯形―這是一張表情豐富的麵孔,更令人敬畏的是它變化多端的心情。它對人類生活產生最直接的影響是農業―陽光與雨水是植物的靈魂。而農業在當時無疑是一個民族生存條件的基礎,也是其精神狀況的命脈。於是中國人把握天意的規律,發明了農曆:一年四季,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可以說這是最早破譯時間奧秘的民族之一。既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勇氣。

天壇作為我國現存最大的古代祭祀性建築群,使我對先民們的努力充滿敬意,這是一種為了保護勞動而進行的勞動,這是以建築形式對時間的探索與表現。經曆漫長的膜拜天地的曆史之後,人類終於贏來了“戰天鬥地”的心理解放時代,驀然回首同樣發現:即使在既往的蒙昧歲月裏,人的精神也是不朽的。以祈穀壇的祈年殿為例―它本身就是一幢時間的建築,使時間具象化了。根據古人有關“天圓地方”、“天有九重”的原始認識,它被設計為圓形,建築高度為九丈九。殿堂中央的四根大圓柱子代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司其職。殿內中層的十二根柱子表示一年共有十二個月,外層的十二根柱子表示每天的十二個時辰。殿頂建築周長三十丈,象征一個月有三十天。將殿內中層與外層兩排柱子相加,數目是二十四,代表一年春夏秋冬的二十四節氣……祈年殿是一座象征性的建築,更是一門象征的藝術。這是一塊時間的紀念碑、建築史上的紀念碑:它使數學與時間、建築與時間獲得了藝術化的對應。這裏麵包含有先民們對時間的理解與詩意的表達―堪稱神話般的想象力。

祈年殿前的回音壁,想必聽夠了先民們對命運重複的呼喚,這一代又一代虔誠的嗓音,此起彼落,山鳴穀應―仿佛時刻期盼著豐收能從天而降,幸福能破壁而出。這自遠古傳遞過來的聲音,珍藏在牆壁的記憶裏―今天又回響在我的耳畔。這“天、地、人”之間的傳聲筒,這往事與現實之間的回音壁,在我感覺中像一隻巨大的耳朵,持之以恒地收集著人類善良的願望―連一聲歎息也不會遺漏。這是天空的耳朵,時間的耳朵,人類古老想象中神的耳朵。也許並不存在那一個傾聽者―有獨立意誌與無窮法力的傾聽者。但回音壁作證:呼喚者從來就不曾中斷過。或許祈禱本身,曾構成人類多災多難的生涯中唯一有效的安慰,以及精神上最大的收獲。祈禱的聲音持續著、回蕩著,說明人類從來就不曾喪失希望,即使在無知的黑暗中,仍然一往情深地呼喚著希望的曙光。這祈禱本身就是一種光明,穿透胸膛,穿透牆壁,穿透黑暗,穿透時間―像強大的力量穿透紙張。徘徊在天壇(今天的公園)那著名的回音壁前,我簡直覺得跟曆史隻有一牆之隔,甚至一紙之隔……哦,這是天堂的隔壁,這是曆史的鄰居。

如果說天壇是父性的話,地壇則是母性的。地壇表達了人類對母愛最高形式的回報―而這種特殊的愛是由大地給予的,無微不至。天父、地母、人子―神話是人類童年時代的產物,人類的童年就把自身與自然的關係模擬為家庭的結構。這種對天地萬物的詩意想象伴隨著它整個成長的曆史。直至今天,我們仍然對腳下的土地保持著嬰兒般的依戀―這是從巨人安泰身上遺傳的精神:大地是人類力量的源泉。恐怕正是基於這種感情,中國古代的人民在他們的都城裏構築了神聖的地壇,以最默契的方式跟大地進行年複一年的交流與對話。祭祀大地,是人類向諸神致敬的所有禮儀中最樸素、最有親情色彩的一種了―它更多的是出於感激,而不是出於敬畏。或者說,大地是人類想象中最擬人化的一位神了。我們的糧食、建築、愛情、生死乃至肉體,都與大地唇齒相依―這是一位與人類同甘共苦、永遠處於哺乳期的女神。

地壇,翻譯成白話,應該叫大地的祭壇。最初是明朝的皇帝為祭祀地神所建,位於北京城安定門外,與城東的日壇、城西的月壇、城南的天壇與先農壇遙相呼應、共成方圓。大地是人類的溫床,對大地的祭典―即使再隆重,也會顯得菲薄。我們供奉在大地祭壇上的禮物,實際上都是大地施舍的―大地默默地做出了更大的犧牲。這甚至稱不上回報,而隻能說是一種感恩的方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物質還是精神,大地是富有的,人類是清貧的。江山社稷,都是大地對人類的無私奉獻―而人類精心堆砌了一座感激的祭壇,以象征它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形式並不重要,這是一次最徹底的心祭。土有五色,心卻隻有本色。但這種本色的愛會使祭壇裏的五色土呈現人性與神性疊加的光輝。人類在讚美大地的同時也等於讚美了自己在大地上的勞動。地壇裏很安靜,仿佛能聽見人類汗水墜落的聲音―這是從刀耕火種的年代傳來的。

皇帝被推翻之後,地壇也辟作公園了,平民百姓皆可自由參觀。大地之門是不上鎖的。我估計布衣草履的拜訪者,才是最虔誠的拜訪者―大地能辨別出它紛至遝來的客人們的心情。即使在無神論者心中,大地的養育也是一闋充滿人情味的神話。雖然我是一個現代派的詩人,每次走進地壇,都無法自控地浮現出一臉農民式的表情,以及某種被疏忘的感激。我首先聯想到在唐朝時就傳誦的一首農民之歌、勞動之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是人類對土地的獻辭。我從土地的形象中看見了人的影子。

國子監

路過這個叫國子監的地方,便會聯想到封建時代的科舉製度。如果說孔夫子是個教師爺,他推行的僅僅是私塾教育,那麼國子監算得上是最古老的大學了―而且是皇家學院。國子監的領導不叫校長,而叫祭酒(這名稱確實體現了儒家的傳統),別小瞧祭酒,他也執掌著四品官印―享受著司局級待遇吧?至於學生,則叫監生。他們進國子監幹什麼?還不是為了考狀元嘛。這是一項旱澇保豐收的教育―他們可比那些民間的酸秀才強多了,畢業後大都能分配到外省擔任縣級幹部,雖然隻是七品芝麻官,但前途無量;運氣好的還能留在中央直屬機關從事文秘工作。所以能進國子監的都是幸運兒,踏上了一條金光大道。所謂的“國子”,不就等於是皇帝的幹兒子嗎?

北京的國子監,是元代首創的。明清兩朝又將其發揚光大了。元代的遺址,已無任何建築物可尋了,隻留下一棵古柏、一棵老槐―據傳是當時的首任校長許衡親手種植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現存的彝倫堂、大成殿以及林立的石碑,基本上都是明清留下來的文物。尤其作為校園中心建築的辟雍殿,建成時係由乾隆皇帝親自給剪的彩,皇帝還坐上講壇,主持了“開學典禮”,並即興演講。這無異於聘請皇帝本人擔任客座教授或名譽校長了。皇帝夠給國子監麵子的。辟雍殿相當於大禮堂,彝倫堂則是校長辦公室,另有“四廳六堂”,作教師的科室、學生的課堂。不知圖書館在哪一間房子裏。我在國子監的古舊建築間漫步,逐一猜測它們的用途。國子監,可比劍橋、哈佛古老多了。

國子監是培養大學生的,貢院則是高考(或考研究生)的考場。明清兩代,朝廷一般每隔三年舉辦一次會考,地點選在京師。明洪武四年(1371年)是首屆,在南京夫子廟附近的貢院舉行。永久九年(1411年)三月,將全國科舉會考地點移至北京。明朝時南京也有國子監,北京的這一座是後成立的,相當於它的分校吧。直至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止,500多年裏兩朝共舉行進士考試201科,取中進士51624人。國子監內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塊飽受風雨摧殘的進士題名碑了,鐫刻著所有進士的姓名。人都已不在了,隻留下一個個空洞的名字―但當時那種“金榜題名”的狂喜,仍然是可想而知的。

進國子監,就等於進名牌大學了。鯉魚跳龍門,需要縱身一躍。但聽汪曾棋老人說過,國子監後來也有不權威的時候:“(清朝)每年國子監收入的監照銀約有14萬兩,即每年不經過人學和考試隻花錢向國家買證書而取得大學畢業資格―監生的人就有八十二三萬。原來這是一種比烏鴉還要多的東西!”這等於說,國子監也在賣文憑。誰花錢誰就能成為監生―哪怕他連國子監的校門(集賢門)都未親眼見過。由此可見:文憑在那時候就很吃香了。

國子監,今已改作首都圖書館的館址―倒也一脈相承,都是為了安慰讀書人的靈魂的。書香依舊。讀書才能成材,這在古今是一樣的道理。但國子監裏出來的人,雖然是科班出身,真正留名青史的也屈指可數。至少我所感興趣的明清文豪,似乎沒有誰是國子監畢業的。國子監:一所像培養士兵一樣來培養文人的學校―培養出的也盡是些禦用文人。讓他們草擬點機關文件、首長發言稿、工作報告還行,卻絕對寫不出好詩來的―即使能寫,也脫不下宮廷詩人的緊身衣。所以國子監不知是幸運的呢,還是不幸的?五百多年的教育,還不如孔夫子在私塾裏講的幾堂課生動、精彩且有效果。

尋找圓明園

圓明園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一百多年了,傷口仍隱隱作痛。這份疼痛今天又傳達到我的筆尖,我透過歲月的煙雲看見那張忍受劇痛的臉、被火光照亮的臉―多災多難的十九世紀之中國喲!淚流幹了,血流盡了,隻剩下飽經煙熏火燎的殘垣斷壁,作為往事的遺物―像記憶裏的累累白骨。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因為天災人禍留下過許多廢墟―圓明園無疑是最著名也最慘烈的一座了。這是一座值得整個人類反思的廢墟:無法重建,也不可能修複,就讓它永久地保留著吧。它那空洞無物的瞳孔,固執地凝視著失血的天空以及失望的遊客,以悲憤的表情無言地訴說―如果你要了解北京,了解中國近代史,又怎麼能回避這處傷口呢?

北京詩人黑大春曾專門為圓明園寫過一首《東方美婦人》,重溫它那被戰亂壓榨的豐腆與繁華。詩人的感覺是逼真的,他想象出燃燒的莊園裏的漢白玉石柱像披著開權的火紅旗袍的玉腿―有著令人心痛、心碎的美麗。讀詩時我不禁感歎:這簡直是一闋東方式的《天鵝之死》。我不再把它比喻為劫難中浴火的鳳凰了―圓明園所承載的苦難要沉重得多、殘酷得多。這是玉碎宮傾呀。黑大春擬人化地把圓明園形容為東方美婦人,以強調它是有生命的,有知覺的―因而也會有痛苦的。這也給了我啟發:作為皇家園林的圓明園,天生就具有一種貴婦的美,而非少女的美、村姑的美。圓明園是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宮(又稱複宮),不僅集中國各地園林藝術之大成,而且吸納了歐洲的建築風格―中西合璧,被稱為世界之最的“萬園之園”。諸園之內還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寶和典籍(其中文源閣實乃皇家藏書樓),使其擁有無價之美―因而這種美最後遭受的損失也是難以衡量的。圓明園被焚,是在人間上演的最慘痛的悲劇:美被醜毀滅了,文明被野蠻征服了,人類最富麗輝煌的建築卻被人類自己付之一炬了―這就是戰爭的罪惡。戰爭使人性被獸性統治了。天堂不會發生火災,圓明園的火災簡直相當於人類文明的自焚―縱火者一點也沒有對曆史、對人類共同財富負責的態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這場災難也令人加倍地悲哀。圓明園,構成中華民族曆史上的第二個阿房宮―它比阿房宮更多了一種恥辱,而且離我們更近,離文明時代更近。

縱火者是誰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額爾金這個名字,已被仇恨的鐵釘釘在了圓明園的斷垣殘壁上,釘在了人類文明史的恥辱柱上。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於1860年撞破國門進人北京,在雙方達成停戰協議後仍不願善罷甘休。英軍首領額爾金下令焚毀圓明園,英法聯軍共出動三千五百多人,把園內的各種寶物席卷一空後,還意猶未盡地點起了一把野蠻之火―這簡直屬於強盜的品行。圓明園在被洗劫之後,還要麵對火焰與灰燼―美反而使強盜的心腸更加殘酷,竟敢進行毀滅性的破壞。大火之中,玉石俱焚,舉世矚目的圓明園留給未來的隻是一片焦上。那場該被永世詛咒的大火並非照亮人類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如果有上帝的話,上帝也會為人類痛心不已。

古希臘神話裏的普羅米修斯,付出沉重代價為人類盜取天火。在刀耕火種的時代,火曾經幫助人類建立了輝煌的功勳。當人類曆史進人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文明社會,圓明園的一場大火卻暴露了人性的弱點,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這是曆史車輪的倒退。或許,火本身是無辜的,縱火者才是有罪的。最初的盜火者是光榮的,後來的縱火者卻是可恥的。神話是輕鬆的,人類的曆史卻是沉重的。我徘徊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回顧著那場早已熄滅的大火,覺得周圍的空氣仍然是發熱的,腳下殘破的基石,餘溫尚存。這塊悲傷的焦土時刻灼痛著中國人的記憶喲。一代又一代中國人,都將麵對廢墟接受殘酷的教育:美是需要建造的,又是需要保衛的,有時候保護美比建造美更難。但是,保護自己民族美麗的事物就等於捍衛尊嚴。圓明園,是對民族尊嚴的一次拷問。這裏的斷垣殘柱,是那過去的時代裏祖國破碎版圖的象征,是永遠在疼痛著的傷口、永遠在提醒著的記憶。圓明園不僅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中國的一處傷口,更是人類文明永遠的傷口。它以傷口流淚,它以傷口呐喊:千萬不要忘記,千萬不要忘記,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所以,我們在日新月異地建設自己的城市和國家同時,還永久性地保留了這一塊廢墟―作為痛苦記憶的世襲領地。我們在享受幸福與和平同時,還需要不斷地敲打傷口,在疼痛中保持警醒―這,就是對傷口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