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即使是瘋狂了的紅衛兵小將,恐怕也是在北海白塔的注視下長大的。出生在北京的孩子,誰不曾在北海公園裏劃過船呢?上世紀50年代,產生了一首眾口相傳的歌謠《讓我們蕩起雙槳》,裏麵一句是“水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即北海白塔也。它好像是某電影的插曲。我一直都記得那鏡頭裏的北海:推開波浪的小船,係著紅領巾的水手,玩具般精致的橋梁;岸上的白塔,還有綠樹紅牆……據作曲家劉熾介紹:當時他領著一大群少先隊員在北海劃船,頭腦中忽然有旋律不請自來,於是趕緊棄舟上岸,趴在瓊華島的一塊假山石上記錄下來―是北海給了他靈感,是白塔照亮了他!同樣,當我還是個外省的學童時,就在音樂課上練唱這首歌了,我因之而知道北京有個北海,北海有個小胖子般的白塔。第一次親眼目睹白塔,我已成年,可還是感到無比親切―耳畔總有熟悉的旋律伴奏,那是記憶的回響。潛意識裏誤以為這已是重逢。北海的白塔,是我來北京後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我愛你,北京的小胖子。
因為漂浮在一首永遠的兒歌裏,白塔很舊,又很新。它無形中擔任了許多人童年記憶的證人,它本身也因之而保持著淳樸與童貞。白塔作證,歌聲作證:我們都曾經有過一顆玉璞般不事雕琢的純潔的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失去了雙槳,也失去了天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北海的白塔頗類似於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作為曆史或傳說的證據,勾起人無窮的聯想。而且它們都是“水塔”:有名的水上的有名的塔。隻不過,白娘子的雷峰塔早已倒掉了(西湖還是那個西湖嗎?),北海的白塔則在現實中乃至歌聲中同時屹立。白塔有著無數的影子。白塔是不會倒的。……在西湖漫遊,我無法忽略雷峰塔的缺席。而北海則遠遠比西湖幸運。因為綠樹叢中的白塔就像永遠的哨兵。
其實白塔並不隻是北海的這一座,在阜成門內還有一座更為古老的―建於元朝至元八年(1271年)的妙應寺白塔,高50.9米,係我國現存最早、最大的喇嘛塔。遠在遼代,這裏屬遼南京北郊的永安寺,壽昌二年(1096年)就曾建有一座釋A佛舍利塔,後被毀。元世祖忽必烈將此地圈人新建的大都城內,並敕令在遼塔遺址上重新營造一座用以“坐鎮都邑”的大型藏式佛舍利塔。至元十六年(1279年)又命以塔為核心修築作為皇室在京師佛事活動中心的大聖壽安寺。忽必烈講究“以佛治心”,頗受其青睞的大白塔自然集皇權和神權之象征於一身,不僅佛光普照,而且皇氣逼人。況且它在體形上也算元大都城內罕見的巨人,不可一世,標誌著一個橫跨歐亞的超級大帝國的尊嚴。這座喇嘛塔是因通體潔白被稱為白塔的,而寺也一直被民間俗稱為白塔寺。雖然明朝把它改名妙應寺。但即使在今天,老百姓仍習慣以白塔寺相稱―公共汽車的站牌上也以此為地名。
假如說北海白塔是北京的小胖子,妙應寺白塔則絕對是大胖子:塔基麵積1422平方米,底部有高9米共三層的方形折角須彌座(由佛祖蓮花寶座演化而來),上承覆缽形塔身,塔身以上是重疊的”層相輪和垂有流蘇的華蓋,華蓋以上還有高約5米、重達4噸的鎏金寶塔形的塔刹(俗稱金頂)。真稱得上是雍榮華貴,傾國傾城。可惜如今它被一大群灰暗的民居所包圍,被大商場和巨幅廣告牌所包圍,已無當年鶴立雞群的感覺。站在車水馬龍的阜成門內大街,我即使仰酸了脖子,也看不見那曾經脫穎而出的白塔金頂。是北京城長高了,還是白塔變矮了?
位於黃寺西側的清淨化城塔院,同樣以白塔金頂的美景著稱。據說從北三環中路中間往南看,就可以看到那座漢白玉石塔鎏金的塔刹和閃耀的垂帶。它是班禪六世的衣冠塔。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來北京給皇帝祝壽的班禪染病圓寂於黃寺,皇帝很悲痛,下令建造清淨化城塔院以示紀念,塔下安葬著班禪六世的經咒衣履。
中原地區以及南方流行的佛塔式樣,大多為樓閣式、亭閣式或密簷式。而這種覆缽狀的喇嘛塔,卻遍布北京(僅現存的就有百餘處)。譬如大覺寺的性音和尚塔、潭拓寺的舍利塔,都堪稱其代表。這恐怕跟北方少數民族屢次定都北京有關。元朝把在蒙藏地區廣泛傳播的喇嘛教奉為“國教”,喇嘛塔自然也就很容易在北京地區紮根並且繁衍了。清朝同樣很重視藏傳佛教,東黃寺、西黃寺(合稱黃寺)是清初極有名的喇嘛廟。西黃寺係為迎接西藏黃教領袖達賴五世於1652年進京朝見順治皇帝所建,故又叫達賴廟―從此西藏來京官員和喇嘛都喜歡住在這裏,相當於“西藏駐京辦事處”了。有清二百多年在京都修建的喇嘛塔,一點不比元朝少。譬如前麵所說的北海白塔,即是順治年間的創舉。北海在清代屬皇家禁苑,順治皇帝特意把喇嘛塔蓋在了自己的後花園。但這種充滿異域情調的宗教建築(中國喇嘛塔的造型係由尼泊爾傳人)出現在北海,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反而多多少少有某種紀念意味:北海早在元朝時就是忽必烈的寢宮,而忽必烈曾親自下令在遼永安寺遺址建造了大白塔―北海的白塔,是否在模仿前者的王者之氣?還是渴望恢複元大都的輝煌?甚至連北海塔下新建的寺院,也一樣地叫做永安寺。清代的這座白塔,仿佛是元代的那座白塔的另一個化身:不僅是宗教精神方麵的因襲,而且象征著文治武功的重振……
北京的塔,並非隻有喇嘛塔一種。同樣是在元代,也建造過其他式樣的佛塔,今西四南大街丁字路口西南側磚塔胡同的那座“元萬鬆老人塔”,那是七級密簷式青灰色八角形磚塔,可以為證。昌平縣北部銀山的原古延聖寺基址附近,有七座金、元時代的舍利塔,也都是密簷式磚石結構。當地還流傳著“銀山佛塔數不清”的說法,因為除了這五座金塔、兩座元塔外,山巔坡穀還散布著大小數十座佛塔,大都是明塔、清塔―其中有喇嘛塔,但也有樓閣式磚塔。可見自元代以後,更非喇嘛塔的一統天下。“銀山鐵壁”是燕京八景之一,其曆朝積累的塔林令遊客感歎:時光流逝,而寶塔長存……
北京金代以前的白塔,有的倒塌了,有的被拆毀了,所剩無幾。房山雲居寺,令人欽敬之處,不僅在於它珍藏著曆時千餘年的隋唐石刻經,還在於其擁有北塔―在這座八角筍形的唐代舍利塔四角,又各有小唐塔一座,分別建於唐睿宗景雲二年、太極元年(710年、712年),和唐玄宗開元十年、十五年(722年、727年)。我去雲居寺參觀,撫摸著冰涼的磚塔,有夢回唐朝之感。它是有福的―居然像唐詩一樣流傳下來了,戰勝了時間!與北塔相對,原來還有一座南塔,係建於遼代天慶七年(1117年)的壓經塔。隻是北塔尚存,南塔卻不幸地毀於劫亂。
建築學家梁思成,是很反對對古塔的破壞的。西長安街上,原有金代慶壽寺雙塔,非常漂亮。可惜解放後擴路時還是將其拆除了。梁思成感到無比痛心:“對北京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像龍須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作為一個街心小綠地看一看?”雙塔的消失,在他心中就如同老北京的兩根肋骨被抽掉了。
如今的北京,還剩下多少座古塔呢?還剩下多少根老骨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