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雀兒

未有記憶前是否有夢呢我不知道,從有記憶起我便有的。不

過,那時所多的是頑劣的戲耍。“三歲孩兒不知天,點火燒了勒

根邊,威威(漂亮)姐姐來救火,燒了衣裳哭崩天。”連這樣極

粗鄙的歌兒也唱出來了。那夢中的笑鬧,簡直能把夢殼兒都撣

破。由於有如是歡樂,所以我是極喜歡做夢並且向人述夢的。記

得讀小學時,有一次我問同桌,你晚上也做夢嗎?他竟說沒有。

於是我便用了極驕傲的神氣對他說,我是晚晚做夢的。我以為那

夢無異於極富情趣的另一世界。後來我年歲漸長,眼角唇邊都有

了許多皺紋了,我始悟人生是這般匆匆的一種過往。當你還未弄

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轉瞬間便已來到了人生的中段。那未經

曆過的後半段究竟有多長?誰也說不清。冥冥中的上帝他不會明

示我們的。所以,我們此刻誰也不知下刻的命。因而古往今來,

就有多少“人生苦短”、“人生如夢”一類的感歎。但是,盡管如

此,人們也還是極癡迷地活著的。人們也還是極貪戀於這既無起

始又無終了的大千世界的極短暫的一瞥。嗬,癡迷的人們,你們

也有做夢的嗎?你們也曾夢見些什麼?你們或許是夢見嬌妻美妾

銀子花花春風得意了罷?或許你們不曾夢見這些而夢見一些別的

什麼。你們這億萬斯人所織出的夢境,我如何參得透?參不透的

事兒我且莫去管它罷。我知道的隻是,我晚晚照常做夢,白日裏

也時常向人述夢。雖然這夢境與兒時已大不同,已染了太多人生

中段的苦澀和悲酸。但是,隱匿於這若澀悲酸背後的那一份童心

也仍然未泯滅的。比如,有時還能夢見捉蜻蜓撲蝴蝶什麼的便

是。然而,這還不算稀奇,更稀奇的是,有時在夢中我竟能獲得

一絲創作上的靈感:一縷情愫一腔詩調或一種奇特的境界什麼

的。而這時的我便仿佛得了天啟似的,三更半夜地竟跳下眠床,

手舞之足蹈之地繞床三匝,然後,就坐到燈下匆匆草我的急就

嗬,人生中段負累良多而童心未泯的我,你夢也癲狂醒也癲

狂嗬!

然而,人知從何時起,我這所剩無多的一點童心,竟至煙消

雲消散了。剩下來的隻是,無盡的淒楚悵惘和煩憂。而亂紛紛的

惡夢竟爭先恐後地擠上我眠床。

嗬,親愛的朋友,上麵我囉嗦了這許多,現在請允許我在譯

其要你述說幾個夢罷。雖然我知道,你並非什麼釋夢專家,而此

刻我的案頭上,就正擺著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釋》。這無疑

是極具極威性的一部著作。隻要看一看前些年渾渾茫茫一片神州

大地上,有多少人言必稱弗洛伊德,就會找到佐證。但是,這洋

鬼子的話我偏不愛聽。因為,這洋鬼子縱然學識淵博,他畢竟不

懂我們這些黃臉皮扁鼻子的人的事兒嗬!

親愛的朋友!我夢見我在群山之中跋涉了。山很高路很陡。

我走著走著,忽兒兩隻腳都被膠住。我用手一隻腳一隻腳地向上

搬,但無論如何我搬不動。

我夢見我騎著自行車在斜坡上走。那自行車的零件卻一個一

個地零散開去,最後隻剩得一個車把一個輪子,而我就騎在這失

控的獨輪車上向斜坡下滑

我夢見我在白皚皚的雪原上奔跑。忽而我意感那白皚皚不是

雪原而是雲絮,旋即那雲絮又極稀薄地飄散開去。十分可怖地,

我從九天雲頭跌下萬丈深淵。

我夢見我在人群擁擠的街上匆匆趕路。我原記得我要去辦一

件什麼正經事兒。然而走著走著,我竟不明了我此刻身在何處。

嗬,親愛的朋友,你能解釋我這夢的含義夢的來由嗎?

我的朋友不是什麼心理學家而是醫生。他說我病了。然而,

卻不給我把脈不給我看舌苔,隻是側過臉過看那牆上的一幅畫。

那畫上有兩隻雀兒,斜刺裏正迎著大風飛。下麵是在風中瑟瑟抖

著的亂蓬蓬的蒿草。我的朋友用了夢囈似的聲音幽幽說:你是太

累了,但不是皮肉之累而是心累。我問他有什麼藥物可治嗎?他

說沒有——你不妨養兩隻雀兒玩玩罷。

於是,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便有了兩隻雀兒。

這兩隻雀兒不是我買的,而是我的妻子和兒子去買的。他們

也許聽到我朋友的話了罷,要不,怎麼會去買這兩隻雀兒!

妻子和兒子把這兩隻雀兒裝在白鐵絲小籠子裏,又掛於陽台

之上,很認真地,每天喂它們粟米兒清水兒。

於是,每天夢醒之晨我便去看這兩隻雀兒。

多精靈多可愛的兩隻雀兒!我過去一直怎麼不知道去觀賞它

們呢?我一直怎麼沒發現它們的可愛和美麗?它們一會兒用尖尖

的喙啄食粟米兒,一會兒用尖尖的喙啄飲清水兒,一會兒又蓬鬆

了羽毛用尖尖的喙來梳理自己的身子。

然而它們沒有唱歌。

然而我是多麼想聽它們唱歌嗬!

我想,也許眼下還不是唱歌的季節的緣故罷。眼下是殘冬而

是春深。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的雀兒一定會歌喉嘹亮地唱起春

詞來的。

然而,還未等到春天來臨其中的一隻卻死去了。為了不使剩

下的一隻孤單,不等妻兒動手,我便自告奮勇地到鳥市上去另買

回一隻雀兒。未料,原先剩下的一隻卻又死去了。

多精靈多可愛的譽低等!你們怎麼會死去?你們不慣於這白

鐵絲小籠子嗎?你們向往那高遠的藍天和白雲嗎?那麼我把你們

囚在這小鐵籠裏豈不是我的罪過!我怎麼因了我的惡夢而把你們

這本屬於無垠的藍天大地的精靈囚於這小鐵籠子裏?

我決計放了這隻雀兒。

當我決計要放了這雀兒的時候,雀兒卻歌唱起來了。最初隻

是那麼怯怯的一聲啼叫,但接著便是整天的婉傳的清亮的歌唱,

就像兒時我在鄉間聽到的。

原來春天已經來臨了。

春天用她的素手兒撫綠了我陽台上的幾盆雜花草。

春天把金黃的陽光撒在我臨窗的書桌上。

好鳥而鳴春一-我的雀兒真真是隻好雀兒!隻要春天來臨,

無論在原野上在藍天白雲間或是小鐵籠子裏,它都會歌唱起來

的〇

而且更令我驚奇的是有一晚它竟歌唱在我的夢境裏,它使我

已泯的童心竟又複生。

嗬,可愛的雀兒,我決計繼續喂養你,而且不止一隻而是多

隻。但我這樣又會違背你的天性嗎?你在夢中給我一個回答如何?

夢餘小劄

開篇我必須言明這不過是個夢,我不想騙人,更不想耍滑頭

或玩花槍。夢的時間和地點大都是無法明白的,否則就不是夢,

更沒有了夢中的怪誕與迷離。總之,是在許多年前很渺遠的一個

地方罷。當我如是說,我已從一個不知什麼地方來到了另一個不

知什麼地方;仿佛是翻過了一座山,又渡地了一條河,然後就登

上了眾水迢渺的一個小島。在那島上,有一望蔚然深秀的良田,

好鳥婉傳於深林,美舍錯雜於其間,鮮衣足食的人們盡皆和樂相

愛並可愛。然而,與其說這是類乎陶淵明筆下“不知有漢無論魏

晉”的周人避秦之所,倒不如說是升平和樂的一個世界,一個中

古時代中國人的理想國罷。老派的中國人所向往的大都是那樣一

種境界嗎?新派的中國人向往什麼,我又不能明白。當然,這不

過是夢醒之後的我所想,夢中的我是不曾作如此想過的。否則這

夢就做得太理智,做得太直白。而夢又大都是非理智或日潛意識

的。這話在西洋種的弗洛伊德大著中我曾經讀到過,確乎有幾分

真。可是接著,恍兮惚兮的,我又夢見有三五美婦在溪邊嫩柳樹

下唱歌了。其一竟贈我以柳枝兒,且燦爛了其笑容日:你也能報

我以《詩經》一類的好句嗎?

我自知報答不出,大愧之後於是夢醒。

醒來之後竟有一脈煩憂。

又是這個西洋種的弗洛伊德教導人們說,夢是因了人的性欲

受到壓抑而造成的。故有女人夢見了蛇,即是在想男人的陽具,

男人夢見了花頭巾,便是在想女人的生殖器雲雲。但如此驚世宏

論,我又曾經在想,這在酒食足而思淫欲的西洋種人那裏,或許

可以成立的,在千年以下一直貧困著乃至如今仍為脫貧苦鬥著的

東土種的中國人這裏,卻是萬萬說不通。中國人曆來的一句至理

名言是民以食為天,即解決起碼溫飽是如天一樣大的事情。因而

所做的,也無非是黃粱美夢各南柯一夢那樣的夢罷。當然,這曾

經在想也僅隻是夢醒之後的我所想,夢中的我也是不曾作如此想

過的。然而委實奇怪得很,夢中因何有美婦贈我以柳枝兒呢?

這夢裏乾坤真叫人明白不得。

決非夢境的,是在北京有一日我曾經去過的圓明園。不錯,

圓明園是實在的,但它於我,實在的也隻是那些石頭罷——錘擊

其上斫然有聲,並作火花四濺,確證你所到的乃是實境而非夢

境。但石頭又早經在百年前入侵者的大火中崩毀,並且變作廢

墟,廢墟之上又長出荒草,在蒼煙落照中偶爾一露其往昔屈辱和

憂傷。那麼,遠道而來的今之遊人,你們也有把無憂的歡笑撒向

廢墟的嗎?你們是在這些石頭叢中忘情地選景拍照嗎?然而,不

這樣,誰又能再苛求你們些什麼?招致了屈辱的吾家那些皇帝老

兒死去已逾百年,今又遊人就是拍著石頭罵他個狗血淋頭也於事

無補的。何況,廢墟後麵那一個“萬花陣”,如今恰正麵目如初

的實在著——錘擊其上也斫然有聲,並也作火花四濺,確證你所

到的也乃是實境非而夢境。這“萬花陣”和包括諧奇趣、線法

橋、養雀籠、海晏堂、遠瀛觀、大水法、觀水法、線法山等等昔

日的十餘處俗稱西洋褸的建築和庭園,據說都是由西洋傳教士參

與設計並於乾隆年間開始修建的,從陣門到陣中央那個高高聳起

的圓亭距離不過三十米,但由於所有陣牆都是由X形的陣牆砌隔

而成,玉手持了黃綢蓮花燈的宮娃們,縱然慧敏有加,也難以找

到通往圓亭的通道,因而?i園奔跑總難免困於死胡同。這玩兒該

是很可以逗旺了自乾隆以下那一班吾家皇帝老兒性欲的罷。聰明

的中國臣子們真會討自家皇帝老兒的歡心!狡黯的外邦人士也真

能投中國皇帝老兒的所好!而每當三五月明之夜,便是吾家那萬

乘之尊的皇帝老兒偎紅倚綠的坐於亭內,觴了眼的看滿園持花瞎

撞的嬌娃,發出與逛窯子的嫖客一般無二的淫笑的賞心極樂時節

了。而侍奉皇帝的文武百官們,不是作木雕泥塑狀便是哈巴狗兒

態。圓明園不變作廢墟實在沒有道理,遠道而來觀看皇帝老兒昔

日淫樂遺址的今之遊人,誰不在石頭上抹一把淚,也是無可指斥

其不愛國的。

然而,不幸的是,這些石頭多少還殘留著一點昔日人侵者大

火灼出的傷疤,愛發感慨的人有時難免作一歌哭。但是,_日久也

終會知道無用而有所改變的罷。是的,在一個長久窮怕了而現在

終於允許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來的時代,人們的情態是會有許多

改變的。君不見錢權交易者有之,貪贓枉法者有之,走私販毒者

有之,製作兜售偽劣產品者有之,賣淫豪賭者有之,打家劫舍殺

人越貨者也有之嗎?那麼,愛發感慨的人們,當你們也終於有了

某些改變的時候,是否還記得這些石頭呢?

在石頭之前我忽地感到虛空。

無夢的白日有一次我讀弗洛姆的大著《逃避自由》。此大著

開宗明義即說:擺脫了既保護人又限製人的前個人主義社會的枷

鎖的現代人,並沒有獲得使他的個人自我得以實現,即他的智

力、感情和感官方麵的潛力得以發揮這一意義上的積極自由。自

由給人帶來了獨立和理性,但同時也使人陷於孤獨,充滿憂慮,

軟弱無力。這種孤獨是人所難於忍受的。擺在人麵前的道路隻有

兩條:一是逃避自由的不堪忍受的負擔,重要去依賴、屈從他

人;二是進一步去爭取建立在尊重個性,把人置於至高無上地位

這一基礎之上的積極自由。而以下各章,便是圍繞“逃避”或

“爭取”這兩個題旨所展開的洋洋灑灑的論述了。弗洛姆的這部

大著,據說是對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進行綜合考察之後寫

成的,在西方很是風靡一時,從1941年初版至1961年這二十年

中,竟重印發行二十二次之多,平均不到一年重版一次。在近年

的東方也很有些熱門了。該書的中譯本版權頁上就明明白白地印

著,1987年第一版即印行七萬四千多冊,此後是否重版尚不得而

知。但我對這大著卻一直不敢研讀。我深恐以我腦力之貧弱無法

解讀這大著之奧秘而反使自己更形糊塗。樂是西洋種人,我的黑

眼珠如何能遠窺彼岸人生風景。而且在我看來,這洋大人所開列

的到達“積極意義上的自由”之途徑,即“自發地愛和工作”,

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在漫長曆史時期畫餅充饑式的撫慰世人魂靈的

烏托邦罷。在那樣一個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社會,

在那樣一個人人都恨不得把對方擠倒吃掉的生存環境中,你愛別

人別人也愛你嗎?你想自發地工作別人不讓你如此工作又奈誰

何?因此,剩下的,也就隻有“逃避”或日“屈從”一途罷——

在“逃避”或日“屈從”中扭曲了自我麻木了自我甚至喪失了自

我,盤曲蛇行地在人生夾縫中討生活。而這又是多麼令人心寒的

“人”之悲哀!

我不敢研讀這弗氏大著有理。

嗬,窗外陽台上有一蓬寶巾花開得很深紅了。這篇勞什子深

寫到此,我才猛然發現,並發現它確乎是愈經了冬風就愈加變得

深紅的。全不像它緊鄰的那株小石榴,在冬風中全萎黃了她的葉

子,而且渾身抖動著,瘦伶汀像一個孤苦無靠的小姑娘。嗬,可

憐的小石榴,你是在五月的暖風愛撫中才有嫋娜的枝葉火紅的花

嗎?但是一到那時,寶巾花不也落盡了她滿枝滿樹的深紅?

上帝主宰的萬物,就連綠色生命界也如此嗬!

重返中大

以這樣的題目來做這篇文字其實是矯情得很的。事實上,自

我畢業離校後的三十年間,不但經常出入中大,有許多年還住在

大中校園裏——我的妻子就是在校園的路邊“拾得”的。那是—

1971年,當我在南中國煙靄迷蒙的山野間轉悠了幾個年頭,最後

落腳在廣州軍區政治部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我到中大去看望我

的老師。經過“文化大革命”蹂躪的校園已是滿目淒涼;不但學

習氣氛全無,就連操場和空地也都犁成了農田,種上了蔬菜和地

瓜秧。我的老師在哪兒呢?正當我茫然四顧,遠遠地看見路邊草

坪上有幾個教師模樣的人,正彎腰在那兒除草,其中一個仿佛曾

是我同係的低年級同學。一問果然是的。於是便由她帶路,才在

一片殘舊樓房中找到了我的老師。而這個帶我去找老師的人,就

是後來我的妻子了。

有許多年我就是在中大我妻子的宿舍裏居住的。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說“重返”呢?

我的“重返”不是單純的腳步的進入,而是理智和情感的皈

依,或者換言之,是對一座著名學府的重新審視和認知吧。

1963年夏天給我的狂喜,是無異於《儒林外史》中抱了老母

雞沿街叫賣以救家中無米之炊的範進得了中舉喜報一般,自以為

從此人生將有大轉變的。那一年,我考取了中山大學中文係。不

過,我的狂喜不是如範進那樣去做官,而是進大學深造。那時的

中大也真是可供深造的好地方:不但校園環境清幽,且有許多著

名教授。而尤其重要的是,中央頒布的“高教60條”業已實施

三個年頭,各院校自1957年以來傷害知識分子的許多“左”的

行為和違背教育規程的許多“左”的偏差,都得到了糾正。中大

的學製也從四年改成了五年。校園內處處洋溢著尊師愛生的氣

氛,教學質量抓得很嚴,學生讀書風氣相當濃厚。這對於我們這

些遠地而來求知若渴的學生,無疑是求之不得的。記得那時我們

是多麼勤奮,每天天剛亮,便都到校道上誦讀外語或古典詩詞

了,然後再挾了書包到食堂早餐,到教學大褸聽課。沒課的時候

便都到圖書館看書、做資料卡片或讀書筆記。因為我們知道,大

學五年對我們是至關緊要的。

但是未到五年,我們卻被派去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

動”了,待到“運動”結束回來,整個校園已被“史無前例的文

化大革命”橫掃得百孔千瘡。

我們是在1968年冬季一個風陰雨冷的早上離開中大的。

在1973年婚後住在中大我妻子宿舍的那些年,我已無心察

看中大。那時正是工農兵學員“上、管、改”大學時期,被推薦

上學的中小學文化程度參差不齊的工農兵學員們,他們的任務不

是向老師學知識,而是“管理”、“改造”大學和老師。無知愚昧

演成的荒唐自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就在那樣年頭,我又總還相信中大會有她變好的一

天。因為,我總還記得孫中山先生說過的“教育是神聖事業,人

才是立國之本”那句話,總還記得中大的前身國立廣東大學是孫

中山先生這位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為造就大批建國人才,於

1924年以大元帥的名義下令創建的,1926年為紀念孫先生逝世

才改為中山大學;總還記得他為中大題寫的“博學、審問、慎

思、明辯、篤行”的校訓。而且又總還記得,中大最初校址內魯

迅先生曾經住過的那幢大鍾樓;總還記得曾為中大做出過貢獻的

無數個著名學者和教授;總還記得建國之初,中大的迅速勃興和

發展……

1998年8月盛夏的一天,當我再一次走進中大的時候,思想

解放和撥亂反正的熏風重新吹綠神州大地,已經二十年了。我從

軍區轉業到地方出版社工作也已多年。就在這一天,為著給我主

編的《隨筆》雜誌組稿和征詢辦刊意見,同時為著那個不死的信

念,我又去拜訪我的老係主任吳宏聰教授。

盛夏的烈日早已把這座南方大城市燒烤得熱浪炙人,綠樹婆

娑的中大校園內,卻是處處涼陰宜人,眾芳彌散著清香。新建的

圖書館、大禮堂和許多院係大樓掩映在萬綠叢中,更其色彩明豔

引人矚目。在一幢竹樹環合的名教授宿舍的三樓上,我的老係主

任煮茶待我。老係主任已老,已經八十歲了。歲月的流馳早經漂

白了他的鬢發,從開門迎我的一刹那我便瞥見了他腳步的蹣跚,

然而他的談鋒仍如當年我在中大求學時所見的那樣健旺。他是中

大半個多世紀桑變異的見證人。從1946年起就在中大任教,至

今已整整52年了。當他如數家珍地向我談著中大半個多世紀以

來的變遷,並由此上溯至世紀初的漫長的中大校史,特別是當他

談著近二十年來中大的奮發和突進,談著中大的優熱和特色,中

大已成為我國首批有權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首批試辦研究生院—

的大學之一,以及師資如何雄厚、學風如何良好、新銳如何輩出

的時候,我又一次看見他恍如歡迎新生入學時鼓勵學生勤奮苦學

的神情。而此刻從我心底發出的,竟是“中大嗬,你又有福了”

的聲音。

是的,中大是應該有福的——當我寫著這篇小文的時候仍然

在想——中大是應該永不間歇地以其髙質量的教學、科研和人才

著稱於世的。

在海邊

在故鄉的海邊我無意中說出了年輕時在此伺揉碎的一個夢。

那夢中的姑娘,我原先並不認識她,是住在海邊的兄嫂介紹給我

的。那已經是二十九年前,當我大學畢業,正遭逢“文革”舉國

動亂,無法分配到單位工作,先是被發配到部隊軍墾農場“勞動

鍛煉”,然後又從那裏被選送去當兵。行蹤不定的軍旅生涯使兄

嫂擔心我難以解決婚姻問題。於是便寫信給我說,還是在海邊安

個家吧。但我終沒有愛她。當我把一封薄情寡義的信寄到她手上

的時候,我知道故鄉海邊的風地裏有一顆美麗善良的心有哭泣。

我是有愧於她的。我終於沒有愛她,是因為那時我還不能忘記另

一個人。那是另一個早先被人強行揉碎了的夢。在這之前,我曾

經愛上了一個女大學生,她是一個同故鄉海邊的姑娘一樣美麗溫

柔,甚至比故鄉海邊的姑娘更加美麗溫柔的女子。然而,來自上

峰的無法抗拒的力,卻把彼此拆散了。為此,我曾經莫名其妙地

大病了一場。我是拖著病弱之軀挨過走出校門後最初的那幾年生

涯的,外表威嚴而內心酸楚。但是,在故鄉的海邊,我說出這些

幹什麼呢?請求大海寬恕嗎?指斥那嚴酷而荒唐的年代嗎?

我這次千裏迢迢回到故鄉的海邊,不是為了尋夢,而是為著

工作,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應了故鄉作家協會主席邱灼明先生之

邀,回來參加他們舉辦的散文閱稿會。在四天時間裏,我將要與

也是同鄉的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陳建功先生,以及《美文》雜誌

的副主編穆濤先生一道,拜會當地的六十多位作家,閱讀他們的

文稿,並與他們座談。日程安排是頗為緊湊的。但這並不妨礙我

親近海。大海就躁動在窗外,日夜傳來的是深沉雄渾的濤聲,海

風撲窗而入,大聲地掀動著窗簾,撩撥起我別樣的難言的憂思。

邱灼明先生是有誌於振興故鄉文學的,這個外憨內秀話語不

多的年輕的老鄉,或許是有感於沉寂的故鄉文壇與不甘落後總想

奮力崛起的故鄉的經濟不相匹配吧,他為故鄉文壇做了許多紮實

的工作。而同樣有感於此的,還有北海的一批作家們。作家廖德

全對曆史上地處蠻荒之區的這片生身熱土,是作了深層的文化思

考的。他呼喚故鄉文壇的“扛鼎人物”,呼喚“擔綱大師”,在他

的散文《萬裏瞻天》裏,寄寓的是東坡學士一樣的憂樂情懷了。

在我下榻的濱海大樓的八樓上,我以遊子歸來的關切,閱讀

著我些文稿,情緒是激動的。向豔是那麼聰慧、機敏而又年輕美

麗的一個女性,在別人不經意的地方,她總能別出新意。中年女

作家許可無疑是善寫人物並能深切地理解當年“知青運動”的,

她筆下的“知青膿包”真實可信,且引人深思。而陳厚全的《一

則老“新聞”》,則是直接把20世紀50年代“大躍進”期間,將

十二畝水稻爐起合並成一畝以“獲得”畝產十三萬斤的“躍進成

果”,而實際上卻因缺糧而餓死了大批人的一則舊聞和盤托出,

無須作者多加評述,曆史的荒唐已盡人皆知了。在這一則舊聞

裏,那些為遨功媚上而瞎折騰的幹部無疑是可悲的,然而更可悲

的還有那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把十二畝水稻合並成一畝正是

這老農提出來的。他為什麼竟如此?他不懂得種田嗎?不知道如

此瞎胡鬧瞎吹牛給百姓帶來的可怕後果嗎?我們不得而知,個人

的荒唐或許隻能向曆史的荒唐深處査找答案吧。

在故鄉的海邊,每天早晚我都憑窗眺望大海,觀看大海奇詭

的變化。我記起離此不遠還有一個叫“高德”的地方,那兒也有

海,我的一個中學時代的老師三十三年前,因忍受不了“文革”

對他的汙辱和折磨,提了兩瓶酒瘋瘋癲癲地一路喝著搖晃著到那

兒投海自殺了。據說他到那兒自殺是為了保存自身的“崇高美

德”。海,我深邃而遼闊的故鄉的海,未有人類就有你先在的古一

老的海,你從時間深處走來,你閱盡了人間風雲嗎?你收藏著太

多的蒙昧和憂傷嗎?然而,分明地我也曾聽到你闊大的歡樂的嘩一

笑。我曾參觀過你新近崛起在岸邊的這座美麗的城市,遊覽過你

有著“天下第一灘”美譽的風光如畫遊人如織的濱海旅遊勝地銀

灘,尋訪過白皚皚地堆滿了珍珠貝的古老的珍珠城遺址。我知道

這裏是世界上最早開采珍珠的地方,長風銀浪中有著你動人的

《珠還合浦》的傳說。那麼,海,無邊無際地日夜躁動著喧嘩著

的故鄉的海,當明天的海日升起,你還能昭示我些什麼嗎?

寧靜的饋贈

為逃避傷心和絕望,我和妻子搬到了一個陌

生的地方。

有一幢房子在院子裏的盡頭,二樓,絕對的

安靜。那是一幢7層的樓房,牆體刷了白塗料,

由於年份久遠,又加上南方的多雨,舉目仰望,

頂頭的牆上有一路路黑漬,像胡須。但我相,那

絲毫沒有關係,反而樓的那份滄桑與蒼老,正符

合我的心境。我想像,住進去就像投入了一位經

曆過許多的老人的懷抱,多少有一些相濡以沫的

慰藉。但妻子不同意,那不同意不是嘴上說出來,

而是我從她遊移的眼神中讀出來的。她想逃避熱

鬧但害怕孤獨,我心底知道。她沒有明說,隻說

那樓太深入了,藏在裏麵,出入不方便……

於是,我們選擇了院子門口的第二幢,外牆貼磁條磚的。院

子門口的那一幢,有人在辦公,人氣旺,但都是一晃而過,不留

實在。這正是我和妻子需要的。過多的關注和慰問,隻能使我們

更傷感。

幾年前,身邊有一些編輯記者都是外地人,他們又都單身,

常常說,房子不是家。家是什麼?那時他們就爭論過,我卻沒有

在意。眼下,可真切地體驗到了,家可能是一些人光宗耀祖的地

方,可對我來說,家裏醫治心靈創作的地方。記得《易經》上也

說,傷在外者,必返其家,故受之以家人。

好在這真是一處寧靜的地方。住在這裏的人,一回來就藏匿

了,再也沒有出來。偌大一個院子,彎來拐去的道路上,少有行

人,多數時候,隻有我自己。

路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還有高高的魚尾葵,魚尾葵的

根底,是一片片的草地!是這些不語的冬青,搖曳的魚尾葵,還

有那帶有冬寒痕跡的草地,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

記得,剛住進來的時候,首先入心的,是那些草。

一般人認為,草是在冬天枯萎的,如果是在南方,這種認識

錯了。南方的草,是冬之後,春初才枯死的。那些從冬天走過來

的草,也許葉子全無,但絕沒有損傷到筋骨,是春光初臨,有些

草在冬天傷得太重,撐過了冬天,卻差那麼一點堅持,枯死在春

天。

這種感悟,實在挽救了我。人在最悲傷的時候,隻是心痛,

如果心痛之後沒有轉機,沒有解脫,那就是心死!像那走過了冬

天然後枯死的草。

人生的危險不是在最悲痛的時候,而是在悲痛之後。當然,

悲痛過後,就沒有事了。這“之後”和“過後”,是不盡相同的。

隻有苦難的人,恐怕才能真切理解。

不知是誰,選了這種魚尾葵,作為院子中的觀賞樹。它那種

沉默和偶爾才絮語幾句的性格,真是我此時此刻最找的朋友。

那樹幹,高髙的,亭亭玉立,但那密密的年輪清晰猶在。那年

輪,可是落葉的傷疤;未有看到傷痕的樹幹,有一層層灰色的樹

衣包裹著!

幹。

它好像人,站在那裏,朝朝暮暮,風風雨雨,保持著生命的

綠色,並且選了這樣一個僻靜的角落,在觀覽人生,消化痛苦,

孕育歌聲,愉悅世界……

寧靜給我思緒,給我啟示!生活如歌,我如樹。

三月已熱。沒有寒流沒有雨的日子,總讓我流汗。

晚飯後,寂靜的我走在寂靜的院落,多數時候,風趕來陪

伴。她像大方的女子,抹一下你的臉,梳一下你的頭,扯一扯你

的衣角。往往觸景生情,一些生活的影子不期而至,稔熟回歸心

中,眼窩裏就會淚如泉湧。這時,風如溫柔的小手,給你擦去那

多餘的傷心。夕陽如老人,遠遠的望我,目光憐憫而慈祥。它的

周圍,是一片明麗,那明麗一直映射到我的身邊。走在腳印罕至

的,已有一層薄薄的苔痕的院落僻徑,似乎在走過一座獨木橋,

但腳步還是穩的……

因為我知道,過去,不可能忘記,更不可能埋葬。痛苦和不

幸,不是一處林子,可以繞過去,而是一條獨木橋,必須要走過

去!

“忘掉它吧,重新再來。”往往有這樣的安慰。聽這樣的勸

告,就像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混跡在一群小孩子當中,聽幼兒園的

阿姨講故事。

夕陽無語。但他每天的目光,總是那麼的熱情。望我久了,

我也漸漸知道了夕陽的心事。他可能要告訴我一些事理,他有什

麼沒有經曆過呢?

每天傍晚,夕陽看我的目光雖然不再銳利,但有期待與鼓

舞。他讓我想到,痛苦不論來自內心和外部,無論麵對哪一種痛

苦,都需要勇氣。

日落了,但日又升起來。每一天的太陽都不一樣。沒有什麼

不可以改變。

我突然記起一個故事:一個小和尚非常羨慕菩薩,說,如果

我像你就好了,不再天天燒香求佛。菩薩說,可我還要拜。小和

尚驚奇,問,你都是菩薩了,你還求誰呀?菩薩說,自己求自己

呀!

又一陣風吹過。

院子裏有黃葉離開了樹枝,甚至離開草地,隨風飄去。

世事如何?如那飄飛之葉?在一個時候,都很靈活,很重

要,甚至很緊急,但時間一過,就像這離樹而去的落葉了!

每天麵對院子,麵對寧靜,心裏也許綠了許多。感覺有潺潺

的溪水流淌而過,心頭舒坦和清新了許多。寧靜,先是把我傷痛

的心撫慰,漸歸平靜;然後把它摩挲得粗糙無比。這樣,雖然失

卻了原有的一些細膩,卻可以去磨碎一些痛苦與不幸!

寂靜的院子。

寂靜的我。

都會是匆匆的過往。

客居於此,也隻是階段。過些時候,等心不再那麼的痛楚,

我還是要搬走的。

但這一段時光的寧靜,卻給了我醫治與磨礪。

生活是什麼

為生而活?

簡單說,可能是過日子。複雜說,也是過日子。

西方哪位作家寫了一本書,叫《生活的藝術》,但也並沒有

闡明什麼叫生活。

一個回暖的深秋傍晚。太陽早逝,但還剩關光亮。

我去學校接女兒。把車停下,就在學校大門口旁邊的小商店

溜達。在一間賣日本三洋彩電的專業店裏,我發現了新大陸。一

位小青年,也就是過去說的店夥計,他在讀一本《毛澤東選集》

第四卷。翻開的是1097頁,文章是“評蔣介石發言人談話”。其

時,店員已經到店門口的躺椅上休息了,沒有顧客光顧。我很興

奮,問他:你在讀毛主席著作?他回答我:是嗬!

我抬頭看見店門口掛了一條黃色的條幅,上書“日本三洋彩

電‘貼心價’優惠顧客”。

我笑了,說:你一邊賣日本彩電,一邊讀“毛著”?

他說:是嗬。賣日本貨是給老板打工,讀毛主席的書是我自

己的想法。不懂過去,讀讀很有意思。

我翻到版權頁看了一下,好家夥,是1966年的版本,定價

是0?45元。

我說:你這本書還是寶貝呀,1966年出的。

青年就很得意。說:那是我在夜市的地攤上買的,10塊錢,

1分錢都不肯少。但我這本是封麵上有紅五星的。

我知道,好多領導的辦公室裏,有一排書櫥,裏麵放著馬恩

列斯毛,但那可能是很少翻閱的。有點像過去官府裏的“公正嚴

明”和老虎的掛幅,是一種擺設。與這位打工的青年看毛澤東的

書,不可同日而語。

一樣東西走紅一陣子,紅極而白,不被看好,但過了一段時

日,又被看好。這可能就是生活。

嘿,生活真有意思。

生活到底是什麼?生活可能是故事。

有一個故事。我是在鄉下的時候聽來的。

有一人家,生意做得很大,每天晚上算賬,深夜才得睡。隔

壁一個挑擔郎,每天晚上還喝點酒,吃完飯就唱歌。大生意人家

的妻子問丈夫:隔壁每天賺不到多少錢,為什麼老是那樣髙興?

丈夫說:你想他不唱歌嗎?妻子說:是嗬!

因為妻子老想不通,隔壁人家錢賺得比不上她家多,為什麼

老是比她家快活?

丈夫說,那你送一些錢給他,讓他把生意做大。

這戶人家真的把一些錢送給了隔壁人家。從此,挑擔貨郎變

成了大生意人,每天晚上算賬到深夜。歌聲再也沒有了。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有了,你就沒有了。

有一段時間,討論魯迅很熱烈。

說魯迅真可惜,放著好好的小說不去寫,卻去寫那些雜文。

假如魯迅當年一直寫小說,後來的文學地位就不是今天的樣子

了。也有人說,魯迅應該去寫雜文,國難當頭,有良心的文學

家,首先是戰士。

那些爭論熱烈,但沒有結果。

因為這是生活。

生活塑造了魯迅。魯迅塑造了自己的生活。

如此而已。

感謝那位賣東洋彩電的小夥,他讀毛主席的書,讓我生出許

多的想法。讓我體味生活。

但生活是什麼?

生活是不是苦中釀蜜,煩中取樂?或者,生活就是由鐵到鋼

的鍛造過程?

生活最好是道路如髙天,智者如流雲。

說時光

時光之於我,是不定的意象。

閉上眼睛,它真像一匹白駒,掙脫了韁繩,在快跑。我深一

腳淺一腳,跟著。氣喘籲籲。

如果在夏天,它是明晃晃的一團銀;如果在秋天,它卻變成

飄飛的卷葉;人家都說春天如何如何的好,但春天的時光在我的

記憶中,是一攤泥濘,一團水氣。

時光之於我,怎麼是一腳泥,一腳水?

時光在我高興之時,總是逃之夭夭。讓我感覺它其實沒有存

在;隻是當我無奈,或者痛苦的時候,才變成一根長長的絲線,

飄飄搖搖,讓我把握不定,走起來更加艱難。

當我驀然回首,時光卻變成了窗前的樹冠。

那一刹那,心震顫著。十五年前,我攜家挈幼,來到北海,

住進一幢樓的第四層,推窗而望,沒遮沒掩,小樹在窗下,像一

頂綠傘。

十五年後,窗前綠陰濃濃。好像我家不在四樓。

樹高了。人老了。

時光悄悄溜走了,留給我窗前一堆綠影!

北海有一女子,亦是作家,嫌工作影響寫作,居然把“銀行

的金飯碗”扔了,哐啷一聲,到北京寫作去。北海居然出了這樣

有膽量的女人。

北京的暮色中,風很大。她找著電話打回家,眼淚流出來

了。

1成熟是在路上。

我再搜索,順著時光往回摸。突然記得北海曾經出過一名賽

車手,還得了名次。一隅濱海小城,有了自己的賽車手。時光,

也給了北海一些時髦。

那些靡靡之音,流行的港台歌曲,當年是多麼的艱難,爬過

羅湖橋;那些心裏跳出來的音符,偷偷摸摸溜到廣州,然後上

海,再北京。之後,我們又有了自己通俗唱法的大賽,更奇的

是,北海居然有女歌手,伸手摘了那個大賽的桂冠。再到亞洲去

唱,也得了銀獎。

時光像魔術師,給了北海許多新奇。

卻也摸花白了我的頭發。

用眼角的餘光瞟瞟別人的時光。

英國卻聲稱要炸掉一些高層建築。說那些髙層建築是十九世

紀和二十世紀,工業化時代的產物。而現在,信息化時代,已經

不再需要這些。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將是分散的田園式的城市。

高樓和寬闊的街道,將不再是現代化的標誌。

時光折皺了我的臉皮,但也教給我一些見識。

時光好像上帝手上的牌。

我總想摸到幾張好的。但這個牌玩不得,要像敬奉神靈一

樣,一點兒馬虎都來不得。

時光,未認識你的時候,你豐滿得很,一大堆。

認識你之後,卻像堆泡沫,越來越小。

現在,我已經懂得了珍惜,想把你藏起來……

雜感三則

疑說

猜疑不是妒嫉。

但猜疑已經住在妨嫉的隔壁,並且隻有一牆之隔。

猜疑來自四麵八方,但最主要的是從無知之路上走來。無

知,是猜疑的滋生地。對世界和事物知之甚少的人,最容易產生

猜疑。

猜疑,是人們生活中的癌細胞。人們因之而失去歡樂,失去

鼓舞,失去陽光明媚。

有時,猜疑也可能使你愉悅,過癮。但那無疑是毒品了,愉

悅過癮之後是更深的陷阱。

人,應該拒絕猜疑,但往往做不到,因為猜疑之心人皆有

之。我們隻能把猜疑限製在最低程度和最小範圍,讓其不能成為

生活的樂曲,至多是一個不協調的音符,一閃而過。

有史以來,對猜疑都是有所限製和抨擊的。民間說,“你不

要疑心生暗鬼”;官場上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是告誡

人們不要隨便起“疑心”。

猜疑,在芸芸眾生中,是一種迷惘,一種仇恨,一種擾亂;

在權力者中,也許就是虐政了。

遠離了猜疑,也就遠離了痛苦和災難。

人的狀態

人的生存,猶如樹,講究一種狀態。

這棵樹或生在山中,或在田野上,或在路旁,這些決定它的

生存狀態。周圍是些什麼,同樣是一些樹?還是纏樹的藤蔓?如

果是樹,是一些高大的,還是一些矮小的;是一些筆直的,還是

一些彎曲的?自己舭鄰了些什麼,林林總總也都是狀態。

外狀態是一個人成功的客觀條件,而內狀態則是一個人愉

悅、幸福、心有所歸的環境。

有資料說,一個體育競技者,他的奪冠往往不是自己認為的

最好狀態。最好狀態往往是出不了好成績。又有一位作家說,要

寫好小說,秘訣是放鬆,不把小說看得那麼神聖,那麼重要。我

的經驗是,姿勢太好了反而睡不著覺。我每逢覺得這個睡姿非常

舒服,一定能好好睡一覺的時候,就睡不著了。我睡得好的時

候,其實不知道自己的睡姿是怎麼樣的。隨意、糊塗出效應。幸

福是一種感覺,它不是一種富有的必然。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可

能覺得苦不堪言,甚至要上吊自盡。而家徙四壁的村姑卻可能覺

得生活鮮美,出門就唱歌。

如果把先賢大師們召來,他們有許多關於人類生存內狀態的

至理名言,讓我們設計自己的生存空間。隻要稍稍體味一下,你

就會得到無限的優惠,而不必去逛那些低級的處理品商場了。

你熱心嗎?心靜自然涼。你太得意了嗎?好運難長久。你覺

得自己走投無路了嗎?天無絕人之路。你太窩囊太沒有出息了

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總之,人的安詳,人的平靜,人的進退,人的幸福,很重要

的方麵,是自己的內在狀態。

人有必要關注自己的方位、地點、周邊。因為人和物體一

樣,就像收音機,它有最佳的方位和地點。

人更有必要關注的自己的內心。把內心修養成一個宇宙,讓

它與我們生存的大宇宙對應,消化自己的陰晴圓缺,這才有健

康,才有幸福,才有成功。

德行的包袱

財富是什麼?

是擁有?是得意?是自豪?是安慰?

人的一生中苦苦追求的東西,如果深究起來,還真難說得清

楚。人生往往是與自己開了一個大玩笑,自己還不知道。

培根有一句名言:財富是德行的一個包楸。

按照培根的觀點,巨大的財富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用途,除了

用來施舍,剩下的就是自我陶醉。

培根金有一個很生動的比喻,說財富猶如軍隊的“輜重”,

不可以沒有或者缺乏,也不可以丟棄;但它阻礙了行軍,有時為

了照顧它,反而失去或者影響了勝利。

所羅門有一句不可以忽略的話:急於想發財的人不可能是清

白的。

人隻能尋求那種正當獲得、合理使用、愉快施舍、心安理得

地獲得的財富。隻有那一種財富才讓我們逢凶化吉。

一切順其自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以為才是最高境界。

這正如小和尚慕名到一個方丈那裏學法,老方丈問他,吃粥了沒

有?他說吃了。老方丈又問,洗了沒有?他說洗了。老方丈手一

揚,那你打坐去吧!小和尚老大不髙興離去,認為老方丈沒有高

招傳給他。若幹年後,小和尚才懂得方丈把什麼都告訴他了:那

就是做他該做的,一步一步來,別想那麼多。

如果再深一步,按他們佛界說法,還有兩句:富貴由命,生

死在天。

如果是這樣,你想什麼呢?

你想幸運嗎?

幸運有多重要呢?

《列傳?蘇拉篇》裏說,要蘇拉替自己選稱號的時候,蘇拉

選了“幸運的蘇拉”,而不選“偉大的蘇拉”。愷撒也是對幸運有

深刻理解的人,有一次他在暴風雨中對舵工說:“你的船不僅載

著愷撒,還載著愷撒的運氣。”

幸運,往往能夠使人成功。俗話說:如果走運,山也擋不

住。

可是,什麼是幸運呢?有人說,幸運是一些影響人的命運的

偶然因素。比如你長得好看,或者獲得時機,或者他人的過失造

成了你的機會等等。但西方的喜劇大師和詩人普勞圖斯說:“每

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設計者。”這句名言的含義涵蓋了人對幸運

的把握。

在生活中,你可以看到許多人在走運。一個有體麵職位的人

犯錯了,空出一個缺,另一個人就幸運地補上去了。別人幹了蠢

事,造成了你的成功。這是最快捷的。另一種幸運,是靠積累。

培根說,蛇必須吞食其他蛇才能變成巨龍。這種幸運,如果指財

富的積累,還可以;如果是政治家的幸運,那就有些殘忍了。

有明顯優點的人未必幸運。幸運兒都是一些有隱而不顯的長

處的人。在你的周圍,一定有這樣的例子。這個人沒發現他有什

麼突出的地方,但這個人偏偏順風順水,一直走運。以致有人就

認為,這個人傻,但傻有傻福。這是一種誤解。這種人給人一種

舒服感,他的優點像銀河係的星星,你一點一點看,隻是那麼一

星點,不起眼,也不好用語言表達;但聚在一起,就光閃閃的一

片,耀人眼目。

交好運的人,起碼要具備三點:一是體魄健壯,二是心智健

全,三還要有靈性。李維在《羅馬史》中評點一個農民出身的加

圖:“此人體魄如此健壯,心智如此健全,因此他無論生在何等

家庭都能使自己交上好運。”但後來,李維還是發現此人有一種

“靈性”。靈性是一種自然的東西,是一種潛意識。比如,有人經

常表現自己都不奏效,反而引來許多反感;但有人隻在適當時候

表現一次就成功了。那是心智與靈性。西班牙有一句話說:隻有

當人的天性中,沒有立場和倔強作梗的時候,他的心機之輪方可

與命運同步。這句話可能是幸運的鑰匙。

世界巨富希爾博士概括成功人士的十二項條件,其中也有此

三項。希爾說,擁有真正財富的人會:有積極的進取,有強健的

體魄,有大無畏的精神,有信心並懂得運用信心,有良好的自律

性,對未來成就有強烈渴望,胸襟闊大能容人容物,願意與人分

享自己的成就,享有良好的人際關係,願意以博愛的精神去工

作,善於了解他人並與他人合作,享有充裕的生活。任何的成

功,人格的完全是本,其他是末。幸運也如此,人格上的優越,

應當是最占先機的。

當然,幸運也會特別關照圓通的人。意大利人說走運的人,

通常都會有這樣一句評語,此人倒會幾分裝瘋賣傻。這說法與鄭

板橋的“難得糊塗”是一脈相承的。

過分質樸和過於認真的人,一般不會走運。從古到今,極端

的忠君愛國者從來不走運。倒黴蛋都是有幾分可愛與天真的。

幸運難能可貴。但輕易到手的幸運,隻會造就冒險家和魯莽

漢。在今天來說,輕易到手的幸運,會造就大的貪汙受賄者。經

過磨難的幸運,才可能造就出一代俊傑。

幸運,是人一生中時時企盼的。從剛開^&寫信“祝你走運”,

到老態龍鍾的雙手抱拳“新年行新運”。但如何才能幸運?

自信,是幸運的開始;自身的完善,是幸運的階梯。如果你

取得了成績,人家誇獎你,你說這完全是運氣,不關你的事。幸

運就永遠惠顧你了。用“幸運”掩蓋你的聰明才智,不至於讓人

妒嫉。古代雅典有一位將軍提謨修斯,此公在向政府述職時每每

愛說:“這次勝利絕非憑運氣。”言下之意是自己的能幹。後來因

在一場戰爭中指揮不當,被逐出雅典,死於流亡之中。

運氣是不可否認的。你遇到了,你就滄海揚帆。

人與人的運氣不同,這也天經地義。但運氣來自本身,來自

個人的修煉與自己的尋覓,也是毫無疑問

幸運也別於偉大。偉大可能是三十層高的大廈,巍峨入雲,

但有時是“半拉子”工程,中看不中用。幸運卻是實實在在的小

別墅,雖然隻有二三層,卻是人見人愛,溫馨實惠。

遠水救不了近魚

說莊子

莊子是思想家。不知道他是思想家的老嫗,也會知道“螳螂

捕禪,黃雀在後”的典故,或者“庖丁解牛”的故事。這些典故

和故事就出自於思想家莊子。

一天。莊子到栗園去,剛走近籬笆,看見一隻異常龐大的鵲

在從南方飛來。這隻鵲大得怪異,翼有七尺,眼也有一寸大。鵲

飛得很低,差點碰著莊子的額角,停在栗園林中,莊子奇怪,

“這是什麼鳥呀?翅膀長而不能飛,眼睛大而不看物。”他提裳快

跑,拿彈弓窺伺它的動靜。這時,樹上有一隻得意的蟬忘乎所

以,在樹葉上顯露自己:旁邊的螳螂看見了,借著樹葉的掩蔽,

伸出長臂去捕蟬,它正得意自己的長臂呢;這隻螳螂意在獲取,

“有所得”便顯露了自己的形跡;剛好黃雀飛過來,看見這一幕,

馬上攫食蝗螂,黃雀沒有發現地上有瞄準它的彈弓,不知道自己

生命有危險。莊子看了不覺心驚。他說:哎呀!物與物互相累

害,這由於兩類之間互相招引貪圖所致。他想到這裏趕快扔了彈

弓,回頭就跑。這時,看守果園的人還以他偷了栗子,便追逐著

罵他。

莊子為什麼跑了呢?他看出了一個殘忍的結局:成長謀算他

人他物,就會招致別人別物來謀害自己。欲念無窮,而滿足總是

有限,這樣就會導致悲慘的後果。

莊子一生都警惕著,不讓自己沉湎於物欲,人一日鮏人釙趙

裏,就會一去而不知返。他寧願窮,窮得難堪,他也心安理得。

他這種心態,在今天看來,起碼是一個怪人,甚至是一個迂腐的

人。

他曾經沒米下鍋,跑到監河侯那裏去借米。監河侯說:好

的,等我收到地方上百姓的租稅時,我會借給你三百金,行嗎?

莊子聽了,就不高興,說:我昨天來的時候,聽到有呼喚我

的聲音。回頭看,見車輪輾過的窪地裏有一條鯽魚:喂,你在這

兒幹啥呢?鯽魚回答我:我是東海的水族。你有少許的水來救活

我嗎?我說:好的,等我到南方遊說吳越的國王,汲引西江的水

來迎接你。可以嗎?鯽魚聽了,很高興。不滿地說:我因為離

開了水,失了安身之所。我隻要少許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說這

話,不如早點到幹魚貨市場去找我吧!

這就是偉大的莊子借米的遭遇。遠水救不了近魚。令人心

酸。但他不是沒有本事發達,而是他安貧樂道。他有過當宰相的

機遇,但他主動放棄了。

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了兩位大夫去轉達他的心意:

我希望將國內的政事委托先生。

莊子不為所動,頭都不回,依然專心釣魚。他望著河心的流

水說: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國王把它盛在

竹盒裏,用布包裹著,藏在廟堂之上。請問,這隻龜寧願死了留

下一把骨頭受人尊敬呢,還是願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裏爬呢?

兩位大夫回答說: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巴裏爬。

莊子笑了。說:是嗬!我也是想拖著尾巴在泥裏爬。你們回

去吧!

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抉擇。但隻有抵禦名聲和物質上的引

誘,才能得到身心的安寧與自由。

莊子的這一思想,為曆代知識分子所效^^。鄭板橋的“老書

生,白屋中,說唐虞,道古風;許多後輩髙科中,門前仆從雄如

虎,陌上旌旗去似支,一朝失勢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

個小小蒙童”就是這種心態的寫照。

可惜,現在某些官員,鄭板橋的詩不知道,“拖著尾巴在泥

巴裏爬”的龜故事也沒有聽說過。上官廳,下酒館,買官賣官,

前呼後擁,家藏百萬千萬,但一旦事發東窗,入了局子,他想做

普通老百姓還可以嗎?想拖著尾巴在泥巴裏爬也沒有機會了!

也許你認為莊子是一時糊塗,或者一時逞強,不為官。但他

窮過之後,有機會他一定抓住不放了。也不見得?《列禦寇》裏

說:有人延聘莊子。莊子回答他們:你沒看見那祭祀宗廟的肥牛

嗎?披上繡花的單子,吃著豐盛的食物,但等到一朝被牽入太廟

裏,它再想做一隻孤單的小牛,還有機會嗎?

我想,這與美國人看政府一樣。政府不應該有,但沒有也不

行:這樣,政府本身和監督政府的,都要格外當心了。當官,應

該說,不可為之,但也不可沒有。這樣,既然你為官,就應分外

小心才對。

莊子對事物的認識,有點鑽牛角尖。但唯其偏頗,才有深

由於窮,他常常被別人譏笑,但他也常常反譏別人,並以此

為樂。他去見魏王,一身補丁的粗布衣服,一雙用麻繩綁著的破

布鞋,因為不綁穿不穩。魏王說:先生,你怎麼這樣疲困嗬?

莊子回答說:國王,這是貧窮,並不是疲困呀!

還有一次,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出使秦國,秦國賞他百輛

車子。他回到宋國,見了莊子便說:住在破巷裏頭,窮得織草

鞋,餓得麵黃肌瘦,在這方麵,我趕不上你嗬!莊子反諷曹商:

聽說秦王得了痔瘡,找醫生給他治。誰能把壽瘡弄破,就可得一

輛車子,誰能紙他的痔瘡,就可得十輛車子,誰治得下流,誰得

的車子多,你是不是給秦王治過癆瘡?得了這麼多車子。你還是

走吧!

人,一不小心,就“治痔瘡”去了。追求欲念,而迷忘本

性,那是一個可怕的事情。對己而言,可能迷失了高尚和情操;

對國而言,那就是整體道德淪陷了。

人一長大,說“謀生”去,或者“為生活而奔波”,我們都

一去而不知返。其實,謀生和為生活奔波,都是為滿足自己的欲

望去了。

銀灘記晨

最後的一絲黑暗,終於沉到海底去了!

太陽還未及躍出海麵,但其金碧輝煌的玉體,已經渾映著東

邊的天空了!

一海濃墨變成的藍緞。

一村模糊初現了輪廓。

一灣烏黑現出了銀白。

海灘,這時的海灘,光潔袒露,就像少女的胸脯。狂濤曾經

百般推捏,可是,它退卻了。黑暗把這片光潔交還了光明。

也許,人們太疲倦了,來不及接收。早起的雞們咯答咯答地

飛跑出來,那些睡不定的狗們,也竄出來了,一隊一隊的,像跨

欄的選手,在新灘上奔突;還有豬們,為了小蟹和丁螺蹣蹣跚跚

地,將美麗平實的灘麵拱得坑坑窪窪……

太陽終於站在海麵上了,金燦燦的。

船帆像凱旋之軍旅,一隊隊,趾高氣揚飄飛回來。

這時,豬雞狗們逃之夭夭了。

取而代之的,是接海的姑娘和大嬸,還有魚蝦蟹的販子。女人

們扛著魚簍,從迷迷離離的村口走出來,大步大步地踩在沙灘上。頭

和腳已經前行了,屁股還在後頭,彎彎的身軀描寫了她們的心情。

那些停靠上來的小舢板,就像一隻隻香蕉,彎彎的,黃黃

的,好看極了。

“有魚無——’’

販子們大都是薄嘴唇,清亮的聲音,在清潤的空氣中飄顫。

販子們叫喊的音質並不比歌唱家們差多少,高亢而且柔和,

甜甜的。但仔細品味,又多少帶點港台流行曲的味道,甜味濃了

點,嫵媚多了點,而骨氣少了點,使人感到輕飄。

剛從浪尖上走下來的船伯們,身子是疲乏的。走下船來,還

打著嗬欠,但神情很是驕傲。

“今天的魚最好,你們看著給個價錢啦!”

大概是整夜不睡的原因啦,船伯們的聲音都帶有一絲兒沙

啞。但那語調、音質無不充滿力量,給人一種豪爽之感。

細細分辨起來,人間的聲音,竟有此美妙之處!有求於人的

聲音,盡管也是響亮,但少不了媚軟;而那辛勞之後的聲音,盡

管其啞澀,但內中實在。

聲音之下便出現許多腳印。等海的、漁海的、販魚的,各種

各樣,有男有女,有輕有重。滿灘的腳印就像滿篇的文字,隻要

讀得仔細,便韻味無窮。

印得真真現現的,是等海人和漁海人的。許是肩扛重簍吧,

腳印的趾部特別深。那些販魚的,也印得很真切,但很紛亂,腳

印邊常有踢起的沙塵。那是搶購魚蝦時留下的印跡。

早晨的海灘,沿著那條水位線,是一條生意興隆的長街。買

賣在這裏交易,人們在這裏營生。

早晨的海灘,也是一個舞台。動物和人,都在這裏表演,在

這裏覓食。

有聲。有形。有跡。

聲,我喜歡船伯們的,盡管帶絲兒沙啞,但讓人感到實在,

充滿力量。

形,我喜歡歸航的舟楫與雕塑般的船伯,粗礦的美和辛勞的

威壯,同時湧現於我的眼前。

至於痕跡,我卻羨慕那等海人與漁海人的腳印,一步一個印

戳,記錄著艱辛,記錄著歡愉……

長江偶得

沿著彎彎曲曲的航道——

告別了迷蒙,又迎接迷蒙;

告別了舊戀,又迎接憧憬。

沿途。浪濁。灘險。漩渦連連。

兩岸。石褐。沙黃。草青。石徑級級。

穿過了寂寞和寂寞。終於,又一站小縣城!

船減速。

見樓。見街。見喧鬧。見五顏六色的衣服晾著。

寂寞之後,好一陣歡悅啊!短暫的。

我突然感到:我是在一條生命的長河中漫遊。常常是久久的

寂寞,之後,才是一次短短的歡愉;而歡愉之後,又複歸為久久

的寂寞……

四畦菜圃。三棵獨樹。二蔸翠竹。一間小屋……

江岸。大山坡上,靜穆書寫著古老,炊煙塗抹著詩意。

小屋的女主人吧,她坐在家門口綠陰下,靜靜地望著我。望

著我的,還有她的先輩,後山的一塊褐色墓碑!

我也望著她,默默地。

兩兩相望。許久許久。她望著我什麼?

我又望著她什麼?

或許,漂泊,來曆不明,行蹤不定,那最勾人思緒;孤獨、

孱弱,又與世無爭,那最引人愛憐?

三峽鷹!

一半影子在崖上;一半影子在浪上。

孤唳著。盤旋著。探索著。

也許,從那富饒的盆地來,要飛越這萬重山障的三峽,到東

海去拜訪那海鷗,領略博大天宇,和掠天的大潮……

可是,它能飛過去嗎?處處都有絕壁擋住它。

它的身影,留在那古褐色的山崖上!

它的身影,留在團團轉的漩渦上了!

它飛得很沉著,很堅定,同時又很悲壯。看它那翅膀,一搖

不搖。可聽它的聲音,似乎很蒼老了。

它能飛過去嗎?

阿彌陀佛!祝福它……

搭上了從重慶開往武漢的江渝輪,心情始終愉快。

我要順流而去了!航程的終點將是大都市的繁華與熱鬧。

過了三峽,一位手提錄像機的外國青年扔給我一句生硬的中

國話:“您覺得旅程怎麼樣?”

我說:“不怎麼樣,從這以後,航船將快速且穩當。”

“這是您的感覺?”

“是我的感覺,中國人的感覺。也是您的感覺,您也感受到

了我們的航船逐漸快起來而且穩當。”

“假如從這倒回去呢?”仍然是生硬的中國話,微笑中眨了眨

藍眼睛。

“倒回去便是葛拉丹東源頭的荒涼。但我們都不會那麼傻了,

把不該開到那裏的航船,交付給一片荒涼。”

“OK!”他大概很高興,脫口而出。

他要同我握手,並且先伸了手。

我慶幸。慶幸我們順流而去,快速且穩當。

:

遠逝的珍珠城

(-)

記不清是第幾到珍珠城了。先是別人帶我來,

再就是我陪別人來,後來我獨自一人也來。不遠,

離合浦、離北海都不到30公裏,來去很方便。每

次來到這裏,都會有強烈的心靈震撼。不僅因為

這規模宏大的珍珠之城很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

的,更因為,這一堆以珠貝堆起的廢墟的沉重負

載,它的輝煌與罪孽。

白龍珍珠城,曆史上也許不怎麼出名,知道

的人不會很多。但說到“珠還合浦”,知道的人就

多了。《後漢書?孟嚐傳》記載:“孟遷合浦太守,

郡不產穀實,而海出珠寶……先時宰守並多貪穢,

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徙於交趾郡界。於是

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於道。嚐到官,革易前弊,求民

病利,曾未逾歲,去珠複還。”收錄在《中國成語大辭典》的這

則《珠還合浦》故事,便發生在這裏。在合浦縣城,還有一座專

門為紀念孟嚐而建的還珠亭和一間孟嚐祠,還珠亭正門有一聯:

“孟嚐何處去了,珍珠幾時回來?”不知是問天還是問地,問古人

還是問今人,自問還是問人?反複揣讀,隻覺得言簡而意遠,寄

托了珠鄉百姓對孟嚐太守為官清廉的無限眷念。善良的百性是愛

清官的啊!隻可惜的是,在孟嚐太守之後,合浦有了珠名,卻少

了廉名,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每次到來,總是尋尋覓覓,磨磨蹭蹭,總想在這裏尋找一種

感覺,明了一座城池的興衰,哪怕是忽忽閃閃的曆史回音,星星

點點的文明碎片。腳步是沉重的,眼睛是酸澀的,頭腦一片空

茫,迷亂得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非常不幸,尋找得到的,隻

是蒼涼與失望。但是,我仍舊要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我

的腳步,不由自主的,一次次踏上這荒蕪的土地,寂寞的廢墟。

巍巍珠城兮,今安在?黃鶴一去兮,不再來!

珍珠城沒有了。但珍珠城確實存在過。如今,空餘一片廢

墟,還在對著不遠處的浩瀚大海,默默敘說遠逝的輝煌和無奈的

蒼涼。

(二)

選擇在這裏造城,不是明智之舉。

國人大都有造城之癖,似乎造了城就有了政績,就有了自己

一城的家國天下。像那幫子梁山好漢,本本幹的是打家劫舍營

生,嘯聚山林,江湖行蹤,卻也要把個水將山寨拾綴得像座城,

建城牆,蓋城樓,還有設忠義堂、聚義廳等等,煞像回事,擺開

一副圈地自大、長治久安的架式。在中國,有人的地方就得有

城。沒有方方正正、巍巍峨峨的一座城,哪算什麼好地方?算什

麼曆史?有什麼文化?

白龍這個地方,既沒有名山倚靠,也沒有秀水縈繞,造不出

小橋流水,看不到奇峰峻秀,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很難想像,

舉世難覓其雙的珍珠城就建在這裏。平緩的山坡。前麵不遠就是

大海,根本說不上風景或者風水。我問同行的同誌,古珠池在

哪?手一指:那邊。放眼看去,大海茫茫,不知所在。把一座孤

城建在這裏,把酒臨風,看日出日落,浪卷白雲,倒也不錯,別

有點自然風光,濱海情趣,但長期生活在工作在這裏,是會寂寞

的。那時交通閉塞,科學技術不發達,人也不像現在這樣會玩,

夜半闌珊,除了看星星點燈,漁火明滅,不會再有什麼好去處。

來了情緒,想去0K—曲也不成,更別想去桑拿按摩,鬧個周身

通泰了。猜想,多半是軍事建製,至少也是半軍事建製,條件是

很艱苦的。

但這裏有珍珠,有聞名於世的合浦珍珠!

放眼珍珠城下的這片海域,看似平淡無奇,卻有其非同一般

的地方。這裏,海闊浪平,潮流暢通,鹹談適度,扁藻之類的餌

料甚多,正適合珠貝的生長繁殖。所產珍珠,得日月之光華,天

地之精髓,潔白晶瑩,結實凝重,渾圓生輝,以質優色麗而聞名

於世。有一種夜明珠,通體皎潔,銀光閃閃,晚上放在書頁上,

珠旁字跡依稀可辨。這種珠我無緣得見,但我相信是真的。因

為,夜明珠一說,始終不絕於書載口傳。就是現時人工養殖的合

浦珍珠,熠熠生輝者也並不少見。所謂珠光寶氣,大概也就這個

意思。還有一種轉盤珠,珠體渾圓光滑,放進盤中會一個勁地滴

溜溜打轉,甚是奇妙。珍珠,作為海中珍寶,可入藥,也可作飾

物,據說當年慈禧老佛爺鳳冠上的那顆明珠,就產自白龍珠池。

清順治年間,官府收購珍珠,是用昂貴的貂皮來折算的,重八分

的上等珍珠,可折紹皮八十張。八十張貂皮啊!珠寶無價,可見

~'斑。

有珍珠就有采珠人,這裏就熱鬧了。

(三)

史載,白龍珍珠城建於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原城為

長方形,南北長320米,東西寬233米,周長1107米,分東、

南、西三個城門,城基有六米之厚,城牆內外兩側,均以條石為

腳,以磚為牆,中心以一層黃土夾一層珍珠貝殼層層夯打構築而

成。城門之上,還有城樓,以監視海上及城內外動靜。粗算一

下,整座珍珠城占地也就一百多畝吧,按現在的水準,一個什麼

小區、項目,動輒就是成千上萬畝,麵積就有點小家子氣了。但

城內設置卻不馬虎,有采珠太監公館、珠場司巡檢及鹽場大使衙

門,設專官、內監,並駐水師鎮守,監管珍珠生產。從機構設置

上看,既有軍政合一的特點,似乎還實行中央和地方雙重領導。

城裏建有一座寧海寺,不遠處有一座西海廟,在這一荒僻海灣,

便有了悠悠遠播的暮鼓晨鍾。

采珠業起於何時,已不可考。我查閱有關地方史誌,野史雜

錄,見到過這裏的采珠記錄,某年采珠多少,某年采珠又多少,

年代、產量都記得非常清楚。但這隻是官方有組織的大規模行

動,民間的、零星的,已無從査考?唐代詩人王建的《海人謠》

寫道:“海人無家海裏住,采珠役象為歲賦。惡波橫天山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