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中常滿庫。”這說明,至少在唐代,以珠為貢,大規模強

迫珠民采珠已經盛行。

別小看了到現在還不怎麼發達的合浦,其縣城至今也隻是一

個鎮的規模,但遠在西漢時期,合浦就是一方郡守所在,疆域還

挺大,不下於現在半個廣東省的地盤,現在的合溥、北海人還常

常以此為榮。當然,作為具有五千年曆史的文明古國,合浦曆史

的源頭僅追溯到西漢,僅有漢瓦而不見秦磚,曆史久遠不到哪裏

去。然而,合浦作為遠離中原、遠離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南

蠻之地,山高皇帝遠,以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及經濟、軍事、

政治、文化輻射能力而論,高層統治者是很難顧及的,如無特殊

的開發利用價值,還會長久地處於化外狀態。

當年的統治者,要開發和統治這塊南夷荒蠻之地,置之於股

掌,原因也許很多,有他的軍事實力,有他天下一統的雄才與狂

想,但我覺得,最直接的理由不外兩條;一是出海的便捷通道,

二是盛產南珠。在合浦縣城附近地下,不僅有萬餘座古漢墓及其

產於內陸和番邦的大量墓葬,其作為古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之一

盛況依稀可見,也有白龍珍珠城幾十畝深達三米餘厚的珠貝殘

骸,展示了當年采珠業的紅火轟烈。我以為,這漠漠盈野的漢墓

群和堆積如山的珍珠殘貝,便是合浦曆史文化的雙重積澱。所

以,合浦在漢代始設郡置縣,並極盛一時,轄地之廣,物產之

豐,人丁之旺,確也是合浦很了不起的曆史之幸。

合浦,注定與南珠有不解之緣。

(四)

珍珠城建起來了,卻更害苦了這一方珠民。

據《明史》和《明會要》記載,僅明代的幾次采珠,就達數

萬兩(司碼秤)之巨,其中弘治十二年的一次釆珠就達二萬八千

兩。他們們逼近珠民采珠,往往是用纜繩縛住身體,墜以石頭,

沉下深海,撈貝作業。《庶物類纂廉州誌》記載:“合浦縣中,有

楊梅青嬰之池,畺人每以長繩係腰,攜入水,拾蚌入籃,即振

繩令舟人急取之。”因水深不易浮起,采珠人常被惡魚所傷,也

有的不能及時浮出水麵而氣絕身亡。僅嘉靖八年(1529年)的一

次釆珠,就死去六百餘人。

站在珍珠城廢墟前,放目遠眺,似乎仍可看到,茫茫的大海

上,珠民乘一竹後,在波濤上漂流翻卷,時出時沒,或許,也是

這樣的天藍藍,水碧碧,風和日麗,晴空萬裏,但他們進行的卻

是毫無詩意的采珠之旅。珠民們赤裸著烏黑發亮的身體,腰間係

一條長繩,身後背一個竹簍,一個接一個痛苦地翻身入海,尋找

珠貝。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下海的珠民,嘴上還有一物封住

-—但那絕不是現代或者其他任何意義上的給氧設置,而是防止

珠民把珠吞到肚裏的“口罩”。我曾見到漁民用魚鷹捕魚,為防

止魚鷹“偷吃”,便在魚麻醉的脖子上設一項摑,捕到稍大的魚

吞咽不下,隻能乖乖地送上小般,而漁民也會給它一條可以下咽

的小魚作為獎勵。相較之下,珠民還不如魚鷹。當然,後來社會

進步了,科技發達了,由一種珠耙在船上作業,船行耙走,絞耙

取蚌,不用潛入深海,但即便如此,小船也時常為風浪所沒,船

覆人亡的悲劇還是經常發生。

如果說唐代的王建,沒有到過北海,甚至連南方海灣也沒見

到過,前麵提到的他那首《海人謠》,完全是詩人雄闊無邊的想

像傑作,那麼,明代林兆珂的《采珠行》就非常真實了。這位林

兆珂,福建莆田進士,明嘉靖年間兩廣總督林富之孫,萬曆十八

年(1590年)任廉州知府,詩中所描繪的就是他所見所聞了。他

寫道:“騙龍驚徒鮫人愁,馮夷海若聲啾啾……大清明月薄蟾蜍,

詔書南下大征珠……倏忽狂飆吹浪起,舵折帆摧舟欲圯。哀哀呼

天天不聞,十萬壯丁半生死。死者長葬魚腹間,生者無語摧心

肝……蚊鱷磨牙競相向,積血化為海水丹。”多麼淒慘的一幅海

上搏命圖!珍珠啊珍珠,你光耀奪目,價值連城,但要多少血

汗、性命才換得來!珍珠,至寶也,卻成了罪惡之源。珍珠何

辜!珠民何辜!一定得“以人易珠”嗎?

珍珠城下,所埋沒的是累累殘貝,更有萬千珠民的血淚和冤

魂!

為滿足極少數人的私欲,百姓的血淚冤魂,又豈止在珠城!

(五)

每次來到這裏,除了滄桑巨變帶來的震撼,更有一種恐懼,

這便是麵對奉命到這裏監守采珠的太監。

作為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硬生生的把男人的命根去掉,要

命的疼痛不說,一輩子怎麼過?沒見著太監是什麼樣子,電視

上、電影上倒是常見,但那是演戲,是裝扮的,不是真太監,要

是讓這樣風流倜儻的青春偶像進宮當太監,那可就是亂了套了。

前不久讀到一篇文章,說為了“淨身”進宮,曆史上曾出現排隊

割陰莖的“盛況”。放在現代,這似乎不可想像,我的一位前輩

也認真對我說,割陰莖的事不太可能,即使是真太監,也不是割

陰蓮,而是“去勢”。不管怎麼說,太監的生活都是非常痛苦和

悲慘的,他已不是完整意義上的人,更不是一個生理心理正常的

男人了。

少時正逢十年“文革”,沒有高考壓力,沒有多少電影電視

可看,也沒地方可去消磨這多夢時節,偶而偷看“黃色小說”,

記得好像有一本是《武則天四大奇案》。裏麵講到則天女皇的一

個麵首,因本事了得,深得女皇寵愛,仗了則天女皇的權勢,橫

行霸道,無惡不作,被代表正義一方的狄仁傑一夥逮個正著,便

強行“閹割”。所用的道具,就是一把利刀和半筐石灰,根本沒

有什麼消毒麻醉,完全是殺豬似的硬來。夜讀至此,很是有些心

驚肉跳,伸手摸一把自己的,還好端端的蜷縮在褲襠裏,才安心

睡去。

現在,經過近個世紀的風風雨雨,讀了幾本書,見識了一些

人,對太監其人其事多了些理性之解。在明代,自宮是嚴禁的。

成化十年(1474年)十二月,有自宮者五十餘人赴禮部,按現在

的說法,也算是集體上訪吧,要求進宮當差,結果被枷項示眾。

第二年冬,又有自宮者四五百人集聚起哄,鬧鬧嚷嚷要錄用進

宮,結果皇一傳旨:“各杖五十,押送戶部,如例編發海戶當差。

是後有再犯者,本身處死,全家發邊遠棄軍,禮部移文天下禁

約。”即使嚴厲如此,也不能禁止自宮求進者。這些自宮者,生

理變態,心理變態,多為心術不正之徒。然而,他們不是自宮後

才變態,而是變態了才自宮,否則,他那一刀如何下得了手?有

強權,就有利誘,就必然有人格的扭曲;強權之下,重利之前,

要保持健康健全的人格,難著哩。如今,一些人為了升官戴烏

紗,也同樣的無所不用其極,大搞權錢交易不說,像湖北張二江

的一個手下,還薦出自己的老婆去作愛的奉獻。有的雖然沒有獻

出自己的老婆,卻公然獻出自己的人格,為一官半職,委身求

進,心甘情願去當精神上的太監。今人尚且如此,能到皇帝身邊

工作,進機關,食官俸,還可以擁權用事,實現一步登天,有點

排隊割陰盞這樣的奇聞,不管真假,實在也是一件尋常事。

這些太監,長眠於殘貝黃沙之中,身後沒兒沒女,不知所

屬,已成孤魂野鬼。身為太監,權勢了得,不單有百萬家財,也

大都有養子養女,雖非己出,有那個意思也是一種自慰。但無論

如何,也不會有人千裏迢迢來認這個太監祖先了。太監無數,其

後何在?既然作了太監,以身事權貴,就管不了那麼多了,過一

天算一天吧。身後?誰知自己身後會怎樣?難管得了身後會怎

樣?這一點,古今太監都會想得通的。

(六)

區區采珠太監,也有一碑紀存,怎麼也想不通。

我見到的是兩塊,一塊是《黃爺去思碑》,一塊是《李爺德

政碑》。原說兩塊都是太監碑,其實有謬。據考,這“黃爺”是

欽差鎮守廣東潿洲遊擊將軍黃鍾,說得上是錚錚男子,他鎮守地

方有功,立碑以祀,是說得過去的。而這“李爺”,即為采珠太

監李敬,貨真價實的閹臣。李敬作惡一方,劣跡斑班,《合浦縣

誌?事紀》(民國本)載:“神宗萬曆二十六年,遣禦馬太監李敬

開采珠池,其法官六民四,官之六進上,民之四為船戶采取工

食,而裏下私派不與焉,民不堪其苦,其供應太監及差隨員役。

又各府協幫銀二萬二千四百兩有奇。官民大困。”還說李敬抵廉,

“天霽而雨,時謂天泣”。天怒人怨,按理是不該為其立碑的,要

立就立秦檜一樣的恥辱碑0但現在,兩碑同在,規格、年代似乎

也差不多,什麼意思?審讀李敬的殘碑,碑文的許多文字已失,

而“聞開采之際,珠官一至,百姓遠徙,近海百裏絕無煙火”幾

行卻完好無損。本是壞事做絕,卻還有人為其立碑,該不是為權

勢者飾,古今同例吧。但,要飾也飾在有權時,人死權失,誰還

理你?這又是古人不如今人賢了。

站在太監碑前,苦苦思索,難解其衷。他奉命而來,雖不是

與珠城共存亡,卻可說是以身殉職,為采珠帶來而獻身。作為欽

差,奉命監守采珠,權力天大,本是美事,趁機搜括民脂民裔不

說,光那圓溜溜銀燦燦的珠子,私藏個百斤千斤,裝他幾大麻

袋,看那大的圓的亮的就拿,分送紅顏知己,博千金一笑是沒問

題的。而身為太監,又哪來紅顏知己?縱有知己,花容月貌,風

情萬種,又有何用?我甚至在想,皇帝老兒也真想得絕,做得

絕,千官萬官他不派,再有本事、再皇親國戚、再托門子也不

行,他認為隻有太監才可靠,才適合幹這差事,這樣才保得住這

奇珠異寶不輕易流落民間,汙穢了這貞潔之物。這樣的珠子,放

到後宮才算清淨,才放得了心。想想也是,太監為了進宮,連自

家命根子都可以不要,也應該是最可靠的。他萬萬沒想到,最靠

不住的,往往還是這些賣身投靠的勢利小人。

關於太監外放,專權一方,明朝開國皇帝朱無璋是明令禁止

的。他在宮中立一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

對宦宮之禍,他可說是洞察秋毫,深惡痛絕。內宮就是內宮,在

主子身前身後,幹點貼身服務可以,可勁地“喳”就是了,還要

跑到台前指手畫腳,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肯定要大大的壞事。

而外放當政,更是弊端多多,狗仗了人勢,還有不作惡的?但朱

元璋明禁之事,他的後人卻沒當回事,鐵牌當了廢紙,讓太監得

以瀟灑走一回。就欽派太監監守采珠事,當時就有人提出異議,

鬥膽上書言事。嘉靖九年(1530年),時任兩廣總督的林富,寫

了一篇《乞撤內臣疏》,直陳太監專權之弊,明確提出,采珠事

宜就由地方長官統一領導得了,把太監撤回去:“若謂珠池乃寶

源重地,宜委內使,但內外皆皇上臣子,倘重內而輕外,誠恐倚

勢為奸,專權滋事,害有不可勝言者,作為地方官員,要參掉

皇帝外派的心腹太監,雖有證有據,據理力陳,說的都是事實,

真心話,也得有天大的膽才行,弄不好,就把自家腦袋先搬了

家。好在林富沒有被罷官斬殺,也沒有開他的批鬥大會,好像也

沒有把他劃為什麼派,打入另冊,永世不得翻身。若幹年後,他

的孫子林兆珂,也是一個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大才子,還被派

做了廉州知府,委以重任,這也算是好人有好報吧。

(七)

如今,這座喧囂一時的珍珠城,已是一片廢墟,雜草叢生,

破敗荒涼,珠貝殘殼,累累盈野。不遠處,原來還有一小段一兩

米高的牆心,久經風雨的剝蝕,人們的挖掘和豬牛的踐踏,如一

堆死寂的墳幕,不僅絲毫未見古城雄風,甚至連一點城廓的痕跡

也難以辨認。我們現在看到到的珍珠城南門,是前些年在原址大

體按原樣新建的,殘存的一段土城牆心被包在裏麵,便算是封存

了的珍珠城,便算是對珍珠城的保護。

麵對如此珠城,說不上是悲哀還是遺憾,心頭是沉重的。我

在想,如果當年的統治者,有點遠見,有點經濟學頭腦,走一條

以珠興市、以市興城、以城養珠、珠興城旺的路子,也還是不錯

的,沒準發展到今天,已是一個頗具規模的珍珠名城了,珍珠產

業已高度的興旺發達。可惜的是,皇帝是一個權力無邊的統治

者,卻不是生產組織者,他依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強權

邏輯,隻是掠奪,收取,享受,揮霍,至於如何組織生產,是否

會造成種源的枯竭,他老人家就沒空管了。正是在這裏建起珍珠

城,過度捕殺珠貝,才使這裏的南珠瀕臨絕境。不是遠徙他處,

而是種群生存體係的嚴重破壞。所以,說珍珠城毀於戰火兵荒,

還不如說是毀於掠奪性采珠的本身!珍珠采光了,珍珠城也就完

成了它的曆史使命,毀於一旦是必然的。如果這裏的采珠業興盛

不衰,海底寶珠采之不竭,珍珠城即使毀了也會重建。

認真審視這依原樣建起的珠城一角,與其他別處的古城沒什

麼兩樣,也一樣高聳的城牆,一樣青紫的磚即使是仿製品,也一

樣的透出森森殺氣。古代的城堡,無不如此,壁壘自己,固城以

守。但有了城就能長治久安?就能無所畏懼?設想是這樣,否則

我們的先輩就不會那麼熱衷於造城了。站在珍珠城廢墟前,遙想

它的興衰與最終的沒落,有一種曆史的滄桑感,更有一種逝者如

斯夫的悲愴與無奈。這裏該不該建“城”?珍珠城有沒有存在的

價值?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集中在皇帝那

裏,他要在這裏建一座城,根本用不著可行性研究,說建便建就

是了。世無長城,不是建起來了嗎?世無大運河,不也修起來了

嗎?那一年,乾隆爺打獵來到一個叫承德的地方,感覺還不錯,

就建起了至今仍風光著的承德避暑山莊。也不管離京城有多遠,

車馬來往是否方便,是否得民主,他想建就建。一個區區珍珠

城,建起來就太容易了。何況,這裏還有價值連城的海中至

寶——珍珠呢。

1964年,田漢老那時還春風得意著哩,他來到白龍,來到珍

珠城。在這裏,這位著名劇作家、老詩人似乎也感受到強烈的心

靈震撼,揮筆留下了:“碧浪曾翻千斛淚,夜光能換幾餐炊”,

“方城有址堆殘貝,古寺無蹤剩斷龜”等感人詩句。嗚呼,巍巍

珍珠城,僅剩殘貝斷龜!不過,有文壇巨匠親臨憑吊,也算是古

城的一大圾榮了。

曆史上,我們有過許多輝煌,都已遠逝,逝去一個區區珍珠

_

城又算得了什麼!一座城的衰敗,關乎軍事上的攻防,鼓角聲隆

會伴隨慘烈的灰飛煙滅;生態的失衡會帶來瘋狂的報複,光有

其城而無所依存,也必將導致最終的頹然失存。看看我們的腳底

下,已深埋了多少城池!城興城廢,有人的智慧與勤勉,也有人

的失算與造孽。我們許多所謂的輝煌,無不以百姓的犧牲為代

價,無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現存的大運河是這樣,萬裏長

城是這樣,那些“輝煌”的遺址,坍塌的廢墟,哪一處不是這

樣?輝煌的曆史隻是曆史的輝煌,往往隻是權勢者的輝煌而不是

民眾的輝煌,隻是文人筆下的輝煌而不是現實中的輝煌。輝煌的

背後,更多的是慘絕人寰、罪孽深重的絞索和皮鞭,不盡的血淚

和冤魂。

這樣的輝煌,遠逝也罷!

(八)

令人欣喜的是,近些年來,這裏的珍珠業已是紅火旺天,養

殖,加工、營銷,都在蓬勃興起,僅原珠年產量就達數噸之巨。

一位老珠農,經十多年潛心研究,還育出了佛像珠。走在合浦、

北海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經營珍珠產品的門店,琳琅滿目,應

有盡有。人們養育了珍珠,珍珠養活了一方百姓。珍珠城沒了,

珍珠業卻發達了。這種景況,要是讓當年的皇帝、李太監們看到

了,不知要作何感想?這不隻是一種無情的嘲弄,也是曆史的必

然。

曆史是不能僵存的。曆史具有一去而不複返性。但曆史也不

隻是曆史。這便有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白龍珍珠城遺址,有了人

們熱風吹雨灑江天的萬千感慨,隻是我們許多人還沒有省悟而

已。

永遠的東坡手

合浦東坡亭位於合浦師範學校校園內,建於東坡湖的小洲之

上,與不遠處的一口“東坡井”遙遙相對。湖中有水,水麵有

荷,有燕子斜斜剪過,有蜻蜓東點西點,很容易就讓人想起那句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著名詩句。亭子不大,

也不雄偉峻拔,但正應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

深,有龍則靈”的禪說,既然有了“蘇東坡在此!”這一轟響而

恒久的廣告,也就有了其名聲之遠播。

很是崇仰蘇大學士,崇仰他的絕代才華,崇仰他的浩然風

骨。東坡亭來過多次,每次都極為虔誠用心,不為別的,就因了

蘇東坡,有蘇東坡在此,就有了一種天然的淡泊與靜穆,容不得

你任何的浮華與狂傲。元符三年(1100年)6月,蘇東坡獲赦從

儋州量移廉州。僅兩月,便於同年的八月二十九日溯南流江北上

而歸。後人崇仰蘇東坡的人品文章,在其下榻的鄧氏園林清樂軒

和長春亭之間建亭以紀念,並命之為“東坡亭”。據《合浦縣誌》

記載:東坡亭“始建於何時失考。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重

建。道光、鹹豐、宣統年間又經過幾次修建。民國元年九月廉州

火藥局爆炸,亭被夷為平地。民國七年重建。抗日戰爭時期,亭

為日機炸毀。民國三十三年再在舊址重建”。多災多難的東坡亭

啊!雖數度被毀,卻能數度重建再起,遭萬劫而不滅,這也算是

一大奇觀了。縱觀人類曆史,有此經曆、有此殊榮者能有幾人?

且不說芸芸眾生,匆匆過客,即使是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頂尖

級精英,怕也得羞遜於東坡之跟後。

東坡亭座北而前,分為前後兩進。第一進為別亭,兩側有兩

大圓門相拱,給人的感覺是開陽洞透,使這間規模不大的建築得

以在平凡中透釋出幾分不俗的氣勢。第二進為主亭,正門上方懸

“東坡亭”三字大匾額,蒼勁凝重,是整個東坡亭的靈魂所在。

正麵壁上,有一幅蘇東坡陰紋石刻像,像中的東坡,慈善端詳,_

目光炯然。品讀其仙風道骨、大家風範,仍可感受到其吟詠“大

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時的激情澎湃與豪邁氣勢。像的上-

方有“仙吏遺蹤”四字,屬神來之筆,雖然蘇東坡早已是用不著

提示和注釋的曆史名人,這題銘卻妥帖得體,滿富感情色彩,凝

結了後人對蘇大學士的崇敬與景仰。亭的內外牆壁上,鑲有許多

曆代騷人墨客題詠的碑刻,書體或楷或草或隸或篆,應有盡有,

簡直就是一部展開的書法大全。亭的四周,則以回廊環繞,既擋

住了烈日的暴曬、風雨的摧蝕,遊人漫步其間,也能恬然欣賞園

中景色和壁上碑刻。

亭的左側牆上碑刻,是蘇東坡來廉前後所寫全部詩作的集中

展示。數一數,竟有九首之多。是否“高產”權且不說,此時的

蘇東坡,已是數度被貶,幾經流放,垂垂老矣,而他詩才不老,

詩興彌烈,不由得你不肅然起敬,心儀不已。是的,作為一代宗

師、文學泰鬥,蘇東坡所到之處,總也忘不了他的詩作吟唱。

詩,已不再是詩人簡單的人生感悟,小巧擺設,已是生活的必需

品,是聯結詩人愛恨人生而不可兩分的歎詠與鳴嘯。夜闌人靜,

孤苦無伴,詩人慨歎:“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淒涼”;手

持龍眼,觸景生情,詩人低吟:“累累似桃李,一一流膏乳”,

“蠻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汙”;酒入愁腸,笙簫過耳,詩人淺唱:

“東坡醉熟呼不醒,但雲作勞吾耳鳴”;訪僧不遇,空佘壁詩,1詩

人輕嘯:“為問庭鬆尚西指,不知老衲幾時歸。”一路走來一路

吟,行行腳印行行詩,足見東坡之才情與灑脫。東坡不是強作歡

顏,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是遠紅塵而獨行,早已把詩名詩禍、功

名利祿置之度外,是太鍾情於詩了呀!我想,這也就是蘇東坡幾

經磨難而依然才情橫溢之所在。

亭內有聯,長長短短,也都情趣盎然,留人品味而忘其返。

廣西著名學者馬君武所書的長聯是:“兩朝政績,人間威鳳祥龍,

浩氣豈隨春夢去;一代文豪,海角蠻煙瘴雨,謫星曾感夜光來”。

胡漢民所撰的一聯是:“就地建亭,共懷前世文章伯;有人載酒,

要訪斯州山水鄉”。都做得非常地好,述史寄情,兩相交融,對

仗工整,耐人尋味。但我特別欣賞的是不知何人所撰的另一長

聯:“嶺嶠歸程穎濱舊約,方以扁舟出世宜興田好素心違;惠州

宅圮瓊島祠荒,隻餘萬裏瞻天海角亭高遺物在”。不單是因為聯

的本身寫得好,還因為聯中提及的“海角亭”就在鄰近,上有蘇

東坡在此所書“萬裏瞻天”四個大字,賦予了海角亭也賦予了合

浦深厚的文化內涵。這也是合浦人特別景仰蘇東坡之要處。

站在亭前,我感慨萬千。亭者如斯,真如蘇東坡之坎坷人

生,幾起幾落,落而再起,最終還是昂昂然挺立於天地間。清人

康基田在其《蘇公遺跡記》中有耐讀之筆:“廉人以東坡名其亭

與井,愛公猶是也。”區區一亭,正是蘇東坡在人們心目中高聳

不倒之豐碑!

後主情懷

南唐後主李煜,後人多指為亡國之君,潑在他身上的髒水不

少。泱泱大中華,上下五千年,江山易主,改朝換代,多了?,居

“後主”之位而亡國者也絕非李煜其人。玩物喪誌,荒淫而大失

其度,把江山社稷給丟了,實屬可悲可歎,後人說他幾句也在情

理之中。有哪個帝王沒給挖出來戲說一通的?但李後主留給後世

的,不僅僅是因失國而招致的責罵與聲討,也還有他“問君能有

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不朽詞章和綿綿情懷。

李煜的江山,是不可能不丟的。他子承父業,雖也有兄有

弟,但均因種種原因不得其所終,是命運選擇了他,曆史選擇了

他,基本上算是自然接班。非經打拚而得天下,一般是不太怎麼

會去勵精圖治的。後主是國君,但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由人的惰性決定,大都會貪圖享受。守著魚庫不享用而打更守夜

去垂釣的貓兒,大概有也不會太多。不是說絕對的權力必然導致

絕對的腐敗嗎!又更何況,作為帝王之尊貴,人中之真龍,天下

之主宰,消耗點自家的寶物,享受點自家的美色,也就是在自家

的菜園裏摘棵白菜,何過有之,何罪有之?天下者,本朕之天

下,有誰見過中國帝王因貪汙受賄、生活腐化而被屬下治罪的?

奈何不得中國的古代皇帝。不是那個一般的“刑不上大夫”問

題,而是其作為一國之君,就是法,就是國家,就是舉國上下一

切的獨裁者、擁有者,他有權分封諸候、分封領地,也有權享受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以,其任何奢銨腐化都不會輕易受

到指責批評,在執政期間,其所作所為,包括紅杏出牆,寵幸民

女,父子間的亂倫,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在中主李璟之後,選擇李煜來做“主”,實在是曆史的一大

悲哀。與其說是由於李煜的腐敗而導致江山易主,不如說是體製

上腐敗的必然結果。一個國家,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如果沒有

使優秀人才能夠脫穎而出的健康機製,不能把最優秀的人才選拔

出來,重要的領導職位如果不是由最優秀的人才來擔任,是不會

有生機與活力的,自然也難以長治而久安。如果權力不能受到必

要的製約,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民群眾沒有選舉權、監督權、彈劾

權、罷免權,而是任由獨裁宰割,必然要走向腐敗,走向沒落。

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人治社會,選擇誰

來做“主”,就成了興衰成敗的關鍵。

看李煜作那詞,與他老爸如出一轍,也都做得情真意切,哀

哀婉婉,是很得李中主真傳的。中主寫道:“菡苔香銷翠葉殘,

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

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幹。”(《攤破浣溪沙》)

後主在他的詞作中,也常常出現那座“小樓”,那個“闌幹”,也

都是那多愁善感的情懷。填詞賦曲、後宮吟唱是一把好手,讓他

當國君治理國家,恐怕隻能是真正的“曆史的誤會”了。兒女情

長,纏纏綿綿,沒有政治家的謀略胸懷,沒有鐵的手腕,鐵石心

腸,那個家國天下如何玩動得轉?!

當年曹操在接班人的問題上,用曹丕而不用曹植,真正的出

於何種原因,可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我覺得還是與曹植的

霸氣、剛性不足有關。丕年長於植,當然有排名之優勢(當然不

是姓氏筆劃的優勢),按順延自然接班是非他莫屬。但事情不會

這麼簡單,他父子三人在文學上都有建樹,也都是夠資格的文人

才子,而相比較,曹操更為雄才大略,更為陰險老辣,得以奸雄

稱道於世不會是枉擔虛名的;曹植則更富於才情,詩才敏捷,但

玩政治並不老到,陰謀陽謀都不怎麼樣,總是心太軟,受人欺辱

也隻能躲在一邊生悶氣,以至把個要到手的太子位也給弄丟了,

到後來也是悶鬱而亡;而曹丕,恰好就處於他們二人之間,玩政

治不如其父之狠辣,玩文學不敵其弟之迅捷,但卻略有所兼,這

就得顯其長了,以他勒逼胞弟七步成詩論,是頗得其父奸雄神脈

的。所以,我揣度,怕也與曹操認為曹植過“文”有關。雖然早

年甚得曹操寵愛,卻始終沒有把他封立為太子。曹操作為曆史上

數得上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其選人用人當有自己的標

準,絕不可能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那一道,不僅看你文才

口才,筆試口試是否合格得分,更要看武略膽識,政治腕力能否

把持得住大局,是否能按他的既定方針辦,把他曆盡千辛萬苦開

創的事業進行下去。按此標準,曹丕雖不一定是最佳人選或者唯

一人選,卻也是一個合適人選。這樣,才有可能使曹丕得以優於

曹植而“脫穎而出”,圓了曹氏家族的帝王之夢,也才延續了曹

魏之家業。

南唐小朝廷在李煜的手中敗落了,李煜成了千古罪人。但如

果擯棄成王敗寇的傳統理念,結果又會怎樣?或者,他早個一年

半載“退休”讓位,或者退居二線三線不當“一把手”,或者他

那鳥位被某個謫親或者部下奪了去,南唐小朝廷會不會也同樣的

落葉飄零,也同樣的“亡國”?我想會的,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遲一天、早一天罷了。腐敗的是南唐小朝廷,是當朝的政治體製

和昏庸無能的官僚機構,而決非李煜之一人耳。李煜的父親李

璟,也是靠自然接班而當上國君的,所幸是他沒有把江山弄丟。

但實際上,他也是極為平庸的無能之輩,在他手上,南唐江山已

被割去十四州六十縣,是靠依附強權、當“兒皇帝”才得以苟

李煜在位十幾年,其德才勤績、治國腕力,國人應該一清二

楚,大小官僚們更應該一清二楚,但都幹什麼了去?說話了嗎?

批評了嗎?參政議政了嗎?監督了嗎?想到罷免另選了嗎?能

嗎?!

倒也真的有過。先有兩臣據理力諫,也就是大膽提意見、提

建議的意思,連提案、上書言事的水平都還夠不上,卻被處以一

徒一流,下場甚為悲切。這樣一來,誰還敢說三道四。也有一位

冒死以諫的,說李煜的作為恐怕還不如梁武之餓死台城,不得善

終呢。李煜聽了,有所震動,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事佛而冷政

之為有所收斂,但也隻是稍稍有點淡化,悄悄的有點律己而已,

其向佛之心已鐵,本性就那樣,意見提來提去也隻是水淋鴨背,

風吹過耳,起不到多大作用了。李煜還是我行我素,還在繼續愛

著他的愛,夢著他的夢。偌大一個南唐,就找不出任何規勸、約

束、改變李煜行為的有效力量來。既然如此,就隻有順著他的性

子,任之由之了。

李燈也有他的愛情。但是,真正的愛情對於一個處於極權地

位、統治天下的帝王來說,不僅多餘,也為害無窮。愛情,永遠

隻屬於兩個互相獨立平等、互相傾慕的忠誠個體。他處於“想什

麼得什麼”的強權地位,愛的隻是美色,貪的隻是肉欲,就像餓

了要吃飯、渴了想喝水一樣,而不會是真正的男女間的純潔愛

情。女人不是禍水,但高權重者貪色寵妃勢必亂政。李煜是太

迷戀他那對大小周後姊妹花了呀!

李煜也有他的人性。他之上台,既沒有賄選,也沒有跑誰的

門子,用重金鋪路,更沒有動用黑社會暗殺明搶,而是謙讓了一

番,且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誠的。他待人熱情,仁惠盡禮。父

親病逝,他哀傷幾絕;母親生病,他衣不解帶,朝夕侍奉於側;

對幾個兄弟,他個個封王,反正那時也沒有“任人唯親”這一

說,是給足了實權的。這也很夠意思了。

李煜沒有一統天下的大智大勇,不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

鼾睡”宋太祖式的有為明君,他隻是想做一個“太平王”,快樂

著他的快樂。他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基本國策,

卻沒有勇氣“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雖有本好機會,也是溫良

恭儉讓,沒有舉兵攻城略地,擴充疆土,壯大勢力。太平也是不

錯的呀!如果大宋的兵馬不殺將過來,不就是天下太平、永遠太

平了嗎?但,大宋的兵馬又怎麼可能不過來?!在弱肉強食、群

雄爭霸的曆史時期,成王敗寇,你死我活,你想太平就能太平了

嗎?作為一國之君,不以國事為己任,而貪圖一己之樂,安事一

己之天倫,這就是失職、罪過!好人還不一*定是好國主,有才還

不一定能治國平天下啊!後主,你知否?

更讓人想不通的是,一旦國破家亡,一些南唐臣子又表現出

異常的忠勇,有奮勇戰死的,有自縊身亡的,也有舉族朝服坐以

待斃的,寧死不屈,義薄雲天。比起肉袒出降的李煜,自是多了

一腔忠肝義膽,倒也豪氣了得。貧窮出孝子,世亂見忠臣,精神

委實可嘉。但為什麼要等到這一天才得見真情?平日裏都幹什麼

去了?幹事了嗎?盡責了嗎?光會高呼“萬歲!萬歲!萬萬

歲!!”就是大忠臣/就是好幹部?莫不是順著杆兒溜,當馬屁精

去了吧?莫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也趁機撈他一把,跟著風

流主兒快活瀟灑去了吧?事到如今,才想起要以死報國,一身不

事二主,壯則壯矣,卻也有無法抹掉的深重悲哀。“國家興亡,匹

夫有責”,該不是說著玩兒的。所以,把千古罪責歸咎於一人,既

不是曆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態度,也不是對大才子李煜的公正評價。

當然,處於治下的平民百姓,可以有自己的良好願望,希望

有個好的君主,有個好的世道,安安生生過日子,痛痛快快幹事

業;曆代的曆史學家、文學家們,也可以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按

自己的想法去評說或者戲說曆史。但山終歸還是那座山,梁終歸

還是那道梁,曆史是不會以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李煜的處世

為人,他的才情氣質,他的政治權術,就那德性,就那水平,你

還要怎麼著?

勾踐也是亡國之君,但他臥薪嚐膽,終於成就了複國大業。

他“三千役卒可吞吳”,功莫大焉,當然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被

人頌之為千古越王也不為過。但冷靜反觀,他裝瘋賣傻,自作人

臣,妻為人妾,就連吳王如廁他也要親自檢查,實非一般的韜光

養晦所能盡言。在人格上的猥瑣不堪,如豬狗一般,既可怕也十

分可悲,他的得分應該大大地打些折扣。我覺得,他雖有雄才大

略,也有一番苦盡甘來、大恥大辱而後大富大貴,伹說不上就是

一個堂正君子,而更像是骨子裏浸透了深仇大恨而卷土再起的複

國主義者,是可怕的政治陰謀家。

大丈夫頂天立地,堂堂然,凜凜然,富貴不淫,威武不屈,

既然失敗被俘,落於敵手就殺吧,剮吧!無非一死,夫複何求!_

像楚霸王項羽,兵敗烏江,絲毫也沒有奴顏卑膝,更不會屈膝求

饒。他臨絕境而不亂,先把隨他征戰多年的坐騎送人,然後邁開

虎步,躍入敵陣,成排成排的砍殺開去。臨了,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

兮奈若何?”不慌不忙地把那顆好好地扛在肩上的頭顱切下送人

去領賞,賣了個天大的人情。勇哉,項羽!壯哉,霸王!難怪多

少年後,那位傾倒無數須眉英雄俊才的宋代大才女李清照,還要

為之擊板吟唱,頌揚不已。有此大牌紅顏知己,楚霸王受之無

愧,雖死猶榮。

作為“詞中一帝”的李後主,集國君和詞家於一身,應該是

通曉古今,見多識廣,大概不會不知道霸王別姬之壯烈,勾踐臥

薪嚐膽之意遠。是他不想學,不願學,學不了。他隻是南唐小朝

庭的後主,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越王。他隻按自己的方式去活

著,去奢侈著,享受著,浮華著,燦爛著,苦悶著,悲慘著。在

他幸存於《全唐詩》中的幾十首詞中,沒見到他在職在位時心髙

氣傲、壯懷激烈的傾吐,也沒有憂國憂民、把窗外蕭蕭竹籟也作

民間疾苦的內心獨白。有的,隻是他落難以後,對那一段時光的

回憶與咀嚼。奇了?不奇。就李煜那德性,他在職在位時,定會

有所吟唱,一定會有與“文友”和後宮佳麗們的來往唱和,也一

定會有情到濃時的文思洶湧,不得不發。不是輕易的散失了,不

見了,沒有了,而一定是遭到了人為的切削,不予載傳。而他落

難之後的懷古念舊,他的“靡靡之音”,更代表了李煜的性格特

征。李煜的悲劇是人性的悲劇,命運的悲劇,是那種深深地刺紮

於敏感的心靈而又無可救助的悲劇。如此才會有李煜大悲大苦的

悲劇人生。而恰是這些,才得以“幸存”。得以載道傳世的,不

是李煜在職在位時的“政績”,而是他苦難中的悲切吟哦,這是

當初無論如何也是料想不及的。這也是李煜的不幸之幸吧。

曆史上的帝王,大都“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但能湊合

著來個詩詞歌賦什麼的,也大有人在。有“專著”刊留於世,在

文學史上可以稱“家”、有一席之地的姑且不說,就連出身低微,

“不修文學”、往儒生帽子大放其尿的劉邦,興趣來了也能髙歌一

曲“大風起兮雲飛揚”。身為帝王,高高在上,在日理萬機之餘,

也客串一下文學作品,賣弄一下才華學識,並不為過,有所發

泄,有所寄意,人之常情嘛。像今天的一些官們,去當明星、大

牌歌手夠不上,也無此必要,但即興“Ok”一段還是可以的。成

克傑當年就“Ok”得很好,據說他與廣西一位壯族女歌手合作,

就達到了珠聯璧合的境界,但直至他上了斷頭台,也沒誰說他是

因“Ok”而罹禍。李煜就不同了,國君寫詩作詞沒有什麼,要命

%

的是一個亡國之君,既沒勇氣引頸成一塊,提著頭顱見先輩於地

下,也沒有韜光養晦,臥薪嚐膽,從長計議,圖複國之大業,還

在那裏兒女情長,歎唱吟哦,還在做著亡國之詞章,太過沉緬於

個人的喜怒情懷了呀!

身為國君,荒淫無度,也太不負責任了!你的“第一責任

人”的責任心呢?你的曆史使命感呢?你的才華和愛民之仁呢?

總不能畢其功於一役,都集中在對後宮佳麗的寵愛上吧!今天的

成克傑、胡長清們,也愛佳麗,也常常遊龍戲鳳,那是因為千古

一律,女娃子們太可愛了!但他們還沒有忘記要做點正事,還得

多多少少有點說得過去的“政績”。他們的位置得來不易呀!正

是有了“政績”才爬得上高位,才攬得到大權,也才有本事有本

錢去普降甘露、廣結情緣。如此“政績”,危矣!但事實就是如

此。李後主無須“政績”,他的特權與生俱來,是當時的政治體

製所必然賦予。但有一條是相同的:荒淫無度,必然滅亡!如此

說來,“垂淚對宮娥”的悲劇,就是社會的悲劇,時代的悲劇。

悲劇既然要發生,有如“無可奈何花落去”,是不可避免的。曆

史的覆轍,慘烈如血,卻總還會有一些人去重踏它。

有好事者作過統計,中國的皇帝平均壽命不足三十歲,李煜

死於四十一歲,已遠在平均年齡之上,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可以有個心理上的平衡了。在他的有效生命中,在權力的巔峰把

玩了十六年,也是很不錯的了。我們現時的政策,允許連選連

任,兩屆也就十年。美國總統也大抵如此。李煜在位時間不短,

沒留下什麼像樣的政績,笑罵由之。倒是他的詞,是不應忘記

的。看他筆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

東”(《烏夜啼》),“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四十年一

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破陣子》)那滿腔的悲愴與惶惑,剪不斷、理還一

亂的無奈與悲愁,相去千年,世事滄桑,仍給人深深的震撼。這

詞,沒有曠世才情,沒有人生之大悲苦,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這詞,隻配李煜去做,也隻有李煜才做得出來;這詞,也隻有李

煜做出來才有味道。

也真難為了這位曠世的風流大才子。

人世間,隻一個李煜,也不止一個李煜。命運,錯待和枉屈

了多少天才!

得意雨祖唱大風

在中國曆史上,經艱難搏殺而得天下,創下輝煌業績之大成

者,難以數計,但一生瀟灑快活的卻是鮮見。劉邦是漢室四百年

天下的奠基者、創業者,功莫大焉。但到頭來,也有其深深的憂

慮。一曲《大風歌》,唱得慷慨激越,卻也有縷悲涼。

劉邦出身低微,基本是處於社會的最底層,沒讀多少書,文

化程度不髙,後來有了權錢勢,願意幫忙出大力的人也多的是,

但已沒必要再補個文憑讀個研究生什麼的了,皇上都當得,還能

說沒水平?還要那文憑勞什子作甚?而往儒生帽子撒尿的事卻沒

少幹。操行修養並不怎麼的,野兔死,獵狗烹,無仁無義殘殺異

己,暴行天下的事做得有板有眼。按德才勤績標準,他當官做皇

帝根本不合格,怎麼選也輪不到他。曆史沒給他太多的機會,也

沒賦予他特別的才能本事,他自己也說,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不如張良;鎮國家、撫百姓,不絕糧道,不如蕭何;率百萬兵,

戰必勝,攻必克,不如韓信。為了顯示自己的過人之處,非同一

般,不得不犧牲自己母親的貞潔,說是與龍苟合於野有了他,

也實在是找不到其他更有力的說法了。能成就大業,從平民而當

上皇帝,創下千秋偉業,是曆史的奇跡,也完全靠了自己的拚殺

和撞大運。

爭霸天下,勝者為王敗則寇,自然不會像今天五角大樓的幽

靈那樣,可以輕鬆地大亂天下,輕易就教訓別人,打你沒商量,

讓你頃刻間烽煙四起,國破山河碎,妻散子分離;也不會像今天

的你我,閑來無事可以端坐在桌前,不為名誘,不為利累,擊鍵

回車,思緒飛揚,甚至還可以左茶右煙,輕鬆瀟灑,點擊狗屁文

章以自娛。要不就是圍城之戰,霓虹之舞,通宵達旦再苦再累也

會樂在其中。爭霸天下不是鬧著玩的,免不了南征北戰,沙場廝

殺,全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幹活,小命兒係在褲腰帶上,勝與

敗,生或死,隻為一念之差,瞬間之事,說不定在哪一戰中就一

魂歸天,命赴黃泉,夜裏睡覺也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刀槍劍

戟,血肉橫飛,那陣勢,懸著呢,險著呢,誰的腦袋不是別人的

滾刀肉!

與劉邦同期的,就有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英勇

無雙,鋒銳了得。劉項相爭,幾多轟烈,幾多殘酷。劉項的分分

合合,先是合夥殺人,後是舉刀相向,一路地殺將過來,陰風慘

慘,鬼哭狼嚎,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破人亡。直到楚霸王兵敗

烏江,別姬而亡,才天下歸劉。至如今,我們的象棋也還保留一

條不可逾越的“楚河漢界”。江山來之不易啊!

不僅如此,要打江山,做皇帝,得有雄才大略,有點政治遠

見,必要時還得忍痛割愛,作點自我犧牲,不能順著一時的性

子,為所欲為,因小而失大。那一年,劉邦千辛萬苦打下鹹陽,

麵對秦朝的華麗宮舍,滿城的珠寶,後宮的佳麗,哪一件不是傾

國傾城,必欲得之而後快?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眼巴巴地看著,

心在突突突地狂跳,就未敢越雷池半步,而拱手讓給他的盟友也

是敵手的項羽。如果說沒有機會,見不著、沒那檔子事也就算

了,像阿Q先生,其夢想得到的最高享受,也不過是在想像中比

穀祠裏的稻草堆舒服的龍床上滾一滾,再就是能和吳媽困上一

覺。劉邦的機會卻是大大的,隻要他一伸手,就可摘桃子啦,那

可真是想什麼得什麼。但他卻沒有伸手,愣是不為利誘,不為色

迷,咕嘟嘟地強咽幾下口水,也就隱忍過去了。這點,與毛澤東

讚賞過的朱元璋“不稱霸、緩稱王”有異曲同工之妙。

韜光養晦,人皆知之,但做起來並不那麼容易。我們時下的

一些人,也都知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道理,卻還是不肯

放過任何機會,能出手時就出手,想出手時就出手,撈錢斂色,

多多益善,根本就不考慮什麼後果不後果,儼然一個短命鬼的窮

凶極惡模樣。難怪他們早早就身敗名裂,斷送自己的錦繡前程還

捎上那顆聰明的腦袋,不像劉邦,能忍出一個皇帝來。

再進一步講,打天下、坐江山,不是拳擊摔跤,不是猴子爭

王,有一身牛力氣,勇武過人還不成。項羽就提出過要跟他單打

獨鬥,以自身之力一爭高下,但劉邦不吃這一套。那是小孩子爭

強好勝玩的把戲,人長大了就不好玩了。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

你不吃人,就被人吃,講不得半點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想公

開公平公道競爭,沒那回事。得有政治手腕,陰謀陽謀都得來,

要奸狡凶狠,陰險毒辣,大刀向同誌們的頭上砍去,還不能心慈

手軟,有一星半點的仁慈,隻有趕盡殺絕才能消去心腹大患。慘

烈若此,皇帝真不是人當的,能當皇帝也差不多不是人了。

正因為江山來之不易,獨享大權又有許許多多說不盡道不完

的妙處,是無論如何也丟不得的。所以,江山坐定,天下一統,

劉邦更多的是在思考如何長治久安,使劉氏家業得以永久《—方

麵,他非常殘暴地誅滅異姓王,而這些人大都是與他一道出生入

死的親密戰友,是打下劉氏天下的開國元勳。但劉邦根本不管這

些,隻要懷疑到誰有二心,對漢室的穩固稍有不利,就格殺勿

論。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灰飛煙滅,沒有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還,卻在共享太平的日子裏慘死在哥們兄弟的屠刀下。冤不冤?

天下奇冤!卻無處申訴,無人平反,隻能以春風秋雨冬日夏陽作

為“魂兮歸來”的悲吟了。曆史自有評說,當然也還可以戲說,

但也隻是說說而已,是當不得真經來念的。傍上這樣隻可共患

難,不可共太平的主,就隻有自認大倒邪黴了。更為可悲的是,

古往今來,這樣的主不少,這樣傍主的倒黴蛋也前赴後繼的不絕

於跡。社會就這樣,人生就這樣,誰個說得清。也罷。

另一方麵,他又廣招天下豪傑,網羅人才為己所用。漢高祖

十一年(前196年)二月,他發布了《下州郡求賢詔》。以詔求

賢,現在是小兒科了;唐以後的科舉,再後來的高考,到現在流

行的公開招考,從內容設置到方式方法再到其廣泛性,都要先進

得多,普及、完善得多。但別小看這詔書區區百數言,卻是中國

曆史上的第一個皇帝求賢詔,不能不佩服讀書不多的劉邦也能自

學成才,是頗有點膽識和遠見的。初讀之下就可以想見,一紙詔

書,既有劉邦求賢若渴的敞亮胸襟和精英治國的策略思想,也該

還有他顧影自憐的深謀遠慮。劉邦何樣人物!何等權勢!天下在

握,權傾華夏,你想巴結依附還來不及呢,還要他下詔以求?高

祖愛才,人才難得,但高祖愛才也有其私。爭霸天下,群雄逐

鹿,他想到了人才,也網絡重用了大批人才;但江山已固,天下

太平,要分享他的勝利果實,甚而有可能威脅到他的統治、家國

天下,他就容不得你人才不人才,是不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同誌

加兄弟了,而要格殺勿論,死了死了的。他之所以要以詔求賢,

隻在於他感覺到自己老之將至,力難撐天,與他一道舉義起事、

出生入死的哥們兄弟也被他趕殺得差不多了,才不得不再次想到

了所謂的人才。人才,在劉邦那裏,隻不過是其爭霸天下、穩固

一己江山之獵狗耳。用得著,是人才;用不著,狗屁不是。悲

乎,劉邦!惜乎,人才!世風如此,能逆拗之者誰?

就在詔書頒布的第二年,高祖回到了家鄉,設靖宴招待父老

鄉親。他不是專門回來省親的,也用不著專門回來了。天下早已

姓劉,朕即天下,都是自己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屬土,還千辛萬

苦、裝模作樣的回那天偏一隅的家鄉做甚?他是親率大軍平定叛

亂,回師路過這裏的。堂堂高祖,傾國以歸,當然不再是“錦衣

夜行”,而是光芒萬丈,草木生輝。隻可惜的是,家鄉人民,地

方政要,還沒來得及整理高祖故居,蓋個紀念館、陳列宮什麼

的,就連一條像樣的馬路恐怕也沒來得及修出來。高祖凱旋歸

來,接待工作太不像樣了,還差太多太多的火候。所幸高祖沒有

深究,雖身為皇帝,卻不拘小節,也就無所謂了。一般來說,許

多官人大官人一開始都不怎麼嚴拘小節,他們也是人嘛。是那些

慣拍馬屁、靠拍馬屁起家而又一無長物的人,把他們給拍壞了,

拍出了嬌驕二氣,拍壞了社會風氣。這是後話。不過,酒宴還是

要擺的,還要大擺特擺,反正國庫有的是錢,不喝就白不喝了,不大豐大盛也不足以顯示高祖獨尊天下的高貴身份。

其實,宴賓是假,擺譜才是真的。前些時期風行的是“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筷子一提可以可以”。現在講的是實惠,要“提前(錢)來講”。這些,高祖都用不著了,他已應有盡有。不過,借酒發揮還是要的。這不,酒宴上,高祖環顧自己的發祥之地,再想想生前身後事,就有點眼澀澀的,難以自恃了。他擊板吟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回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就那麼兩句,卻振聾發饋,非同凡響。麵對父老鄉親,劉邦用不著彙報思想、工作,介紹什麼成功經驗,指示一二三四、ABCD,也不屑再說感謝養育之恩的套話廢話空話假話了,他有的是業績,有的是輝煌,轟轟烈烈,威威赫赫,何人能及?何人不曉?放個屁也是香的,也是肅然天籟。他“威加海內”,榮歸故裏,輝煌啊!此時此刻,劉邦一定想起了那位兵敗無路、無臉見江東父老而自刎烏江的項羽,當然是躊躇誌滿了,當然是得意非凡了。

但英雄蓋世的高祖,終究老了!

同是此時此刻,高祖也有他的深深憂慮。“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沒有人才支撐,鼎力輔佐,四方何以安寧,社稷何以長存?舉目四顧,後繼者誰?追隨者誰?猛士安在?高祖憂慮重了。皇帝當得並不痛快,並不都像戲說中的乾隆們風流快活。

得意高祖唱大風,有他的光榮與夢想,也有他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空虛。

文化北海斷想

(一)

前些年,一位國內高官到北海,說了這麼一句:北海的大街上“看不到文化”。這不啻於春雷一聲,振聾發饋,令人思索,

令人警醒。

北海,南珠的故鄉,《珠還合浦》美麗傳說的所在地;海上

絲綢之路的始發港,近代南方大港,重要商埠,歐美九國一度在

此設立領使館和商務機構;更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商家必爭

之地,一時名聲大噪,卻被指為“沒文化”。這很讓人難受。作

為北海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地方,想想都要掉淚。但領導的話

確是這麼說的。

文化是社會文明的結晶,是社會進步的必然伴生物,更是一

個時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城市文明程度的標誌。沒有

文化,作為一個城市,就是曆史的中斷,就是個性的丟失,這是

非常可悲的。

北海,是該作一個深層的文化思考了。

(二)

北海文化在哪裏?

文化的張揚,需要厚實的載體,需要凝重的背景與熱烈的氛

圍,更需要名人的捧場。

李雙江一曲“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唱紅大江南北,

也把椰島之風情,作了壯麗的大派送?,幾個“天涯海角”的名人

書法,也就使天偏一隅的三亞,有了乾坤倒轉般的文化定位,極

大地豐富其文化內涵,使其名聲陡漲,名氣遠播;而“桂林山水

甲天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以及“天下第一山”、“天下

第一關”等名人題詞或民間傳揚,無不有死鐵生輝之效,其所賦

予的文化內涵和品位,就遠不是花個數百上千萬元,辦個什麼

t報紙的一時喧嘩所能企及了。

也許是龍脈不濟,北海曆史上沒出過什麼大人物。巍巍大廉

山,滔滔南流江,出清官也出貪官,就是不出大官。我所知道

的,就是一個省部級或更大一點的陳銘樞,再就是幾位如陳建

功、黃鑄夫等現代作家、書畫家了,但也隻是空擔祖籍北海的虛

名而已,對北海本土文化沒有更多的實質性貢獻。在浩如煙海的

文學作品及其他傳媒中,提及北海的不僅為數極少,也無當紅名

篇,甚或名句。除了《古今奇觀》裏麵的一篇《蔣興哥重會珍珠

衫》,提到南珠,提到廉州外,其他就不值一提了。在這塊美麗

而肥沃的土地上,就沒怎麼出現過文學作品中值得一提的人和

物。這就缺少了一種有效的文化擔載。地以人靈,人以地傑。缺

少扛鼎人物,沒有擔綱大師,文化積澱也就不多;或者說,千百

年來文化積澱的挖掘與張揚,還處於一種初淺的自然階段,還缺

少雷電與火石的撞擊,未能躍進到自在自為而有大為的新階段。

一個地方的文化,總是外在和內裏的有機統一,不在於其文

化設施的多寡,而是要有個性、髙雅的品位和深刻的內涵,能讓

人看出文化來,能給人以文化的感覺、領悟和享受。

近年崛起的餘秋雨文化大散文,使人耳目為之一新,精神為

之一振,沒想到散文還可以這樣寫,還能寫出這樣的韻味來。餘“

先生散文,不僅文筆酣暢淋漓,一瀉千裏,大氣磅礴而又意蘊無

窮,而且視角獨到,獨樹一幟,寫的大都是遙遠的絕響,寂寞的

廢墟,但都揭示了深厚的文化積澱。他把曆史歸結為文化史,從

大文化的視角,闡述曆史,解剖曆史,把人類的曆史抖落成文化

的更迭,文化的搏殺,文化的承傳與發展。在他那裏,文化,似

乎是比政治、經濟、軍事更為實在、更為本質的東西。文化了的

曆史,就鮮活了起來,有了生命,有了新的韻味。而從文化的角

度去讀解曆史,進入曆史人物的精神世界,更有一種獨上高樓的

快感和領悟真言的釋然。

蘇東坡流放海南,遇赦北返時路經廉州,小住了好些日子。

文豪此行並不是為了吃那幾顆堪與荔枝匹味的龍眼,作幾首小詩

以應景,這裏,也應該是東坡學士人生一大驛站,其為廉州海角

樓題寫“萬裏瞻天”幾個大字,既是他此時異常心態的外泄,也

是對地方文化品位的揭示與張揚,是留給後世的無價之寶。當時

的有識之士就在廉州挖井建亭,紀念這位絕代文豪的廉州之旅。

但時至今日,東坡亭無言,海角樓失色,“萬裏瞻天”也僅為幾

個附雅文人所知獵。而堪與莎士比亞齊名的戲劇大師湯顯祖,不

畏路途艱辛,不畏浪大波險,一葉漁舟,上了潿洲,一代宗師的

壯然之舉,卻未引起世人的更多關注,沒留下什麼可值張揚的建

樹。我數度上島,卻連徐公的一個腳印也找不到。曾有過世上獨

一無二的珍珠城,浩浩蕩蕩,巍巍峨峨,但早已消弭於戰火兵

災,僅存半截殘垣斷壁。說來也還有大士閣,文昌塔,漢墓群,

珠海路,外國使領館等等,但都被淹沒在現代的喧囂和商業的叫

賣中,無法支撐起北海的文化大旗。《珠還合浦》的傳說及其戲

演,清麗逶婉,曆史悠遠,也很具地方色彩,但就是鬧騰不起

來。

浮躁的曆史,把它們遺忘了,丟失了,北海文化也就脈斷魂

銷,黯然失色。

這是北海的不幸,曆史的不幸,文化的不幸。

(四)

北海前些年的崛起,倒也熱熱鬧鬧,百舸爭流,五彩繽紛。

四川人來了,湖南人來了,貴州人來了,北京人來了,港台和國

外的客商也來了;帶來了新的麵孔,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

操行。有璀璨的碰撞,轟烈的和鳴。北海人已成為一個組合的新

部落;北海文化也就很難說是海派還是京腔、是湘辣還是川麻

了。

北海銀灘,綿延二十四公裏,灘平如毯,沙潔如銀。就沙灘

本身而言,應勝於美國的夏威夷,強於中國的北戴河,亮於三亞

的亞龍灣。已故國家主席楊尚昆曾到處視察,深感銀灘風光之奇

特亮麗,欣然命筆書題了“天下第一灘”幾個大字。黨和國家領

導人江澤民、李鵬、朱銀基、李瑞環以及新加坡資政李光耀等政

要來到這裏,也多有溢美之辭,但在遊人眼中,也平淡無奇,同

其他地方相比,也一樣的海灘、一樣的海水、一樣的陽光明媚。

而幾峰瘦駝,三兩劣馬,還有候鳥般的伴泳女郎,便為銀灘作了

俗不可耐的文化定位。銀灘的雄起,銀灘文化品位的髙揚,使其

“第一”的旗幡能夠威風大展,已成為北海人的熱切期待。

文化是深沉的。散亂的文化板塊,還難以組合成高品位的城

市文化,現代的塊壘、線條以及色彩的堆砌,不足以展示城市文

化的深層內涵;甚至,高大雄偉的大型城雕、音樂噴泉,也因缺

少了一種厚重、博大和深遠,而不過是一桌清淡的文化快餐罷

了。所以,筆直的馬路,髙大的樓房,寬敞的廣場,蒼翠的林

木,亮麗的燈飾,也沒能讓人讀出北海的文化韻味來。

底氣不足,後天失調,就難免有點窮人乍富、小人得誌的模

樣,還顯不出大家氣派。

喧囂一時,終歸寂寞,這也是曆史的無奈。

(五)

再造一個深圳不大可能了。

北海應該就是北海,北海也隻能是北海。

然而,北海的特色又將何在?或者,換言之,“北海文化”

應該如何定位,文化了的北海應該是啥樣子?世有石油之城、汽

車之城、花城、泉城、春城,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北海該是什

麼城?當然,北海有濱城之美譽,港城之雅稱,但臨港擁濱之地

何其之多,豈可由北海獨占花魁?且北海之港之濱在同行中尚屬

小老弟,也還難作北海文化之載舟。

文化即曆史,但曆史並不就是文化。

美國曆史不長,卻擔當起了西方文化的當然旗手;香港比北

海年輕,“開放”時間更短,但港派文化卻具有“當驚世界殊”

的巨大魅力;深圳完全是新生城市,卻已在實際上領導著中國沿

海文化的新潮流。

文化不僅在於曆史的承傳,也在於現實的創新,在於勇敢地

塑造一種超然於世俗的特色文化。而這,需要一種經濟與文化的

張力,更需要一種“妹妹大膽往前走”的堅毅與追求。東施效

顰,失卻的不僅是自己的個性,也犧牲、丟失了自己的天生麗

質。

北海有輝煌而久遠的曆史,但曆史並沒有造就北海今日的輝

煌。北海,還必須從曆史中走出,在現實中提升,在東西南北、

古今中外的交會中,搏殺與磨合,吸收與消化,更迭與出新,從

否定走向新的否定,形成有自己特色的主題文化。

我們熱切期待文化北海的新生。

“官人文化”瑣議

(—)

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長河中,官人與文化從來就沒怎麼分得

開。

在封建社會條件下,文化幾為官們所壟斷。那時的科舉,還

不同於我們今天的中考、高考,也不是專為選拔領導幹部而進行

的“公考”,而是在學而優則仕法則驅趕下的一種慣性動作,千

軍萬馬一條道,稍懂點文墨的文人學子,無不爭先恐後舉仕為

官。慘慘然如範進者,決不是絕無僅有之一例。應該說,當時的

文化人,不管是就業機會,還是事業追求,都是比較單一的,既

沒有多少工商業,當不成大老板,混個“白領”圖溫飽、小康也

不大可能;擺個地攤當“儒商”,又有辱斯文;也沒什麼像樣的

科研院所、大專院校,做個科技工作者、甚或專家教授什麼的也

不成。所以,幾乎無一例外都趨利仕途,把“金榜題名”作為人

生第一快事。而他們中的一部分,尤其是精英一族,其文化之心

不死,創作欲望不滅,就會在當官之餘也兼而舞文弄墨,爬爬格

子,不是為了幾塊錢稿費,而是以一^吐胸中塊壟為快;而他們為

官的便利條件,也會使他們的文化成果、文化思想,更便於載道

和張揚。文以官傳,官以文顯,就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獨具蘊味的

燦然一幟。

文化不為官們獨創,卻也離不開官人的摻和,乃至興風作

浪、推波助瀾;把大大小小的官人剔除以後,中國文化就會暗然

無光,甚至不再成其為文化。所謂“官人文化”,就是既為官人

也為文人雙重人格所衍生出來的一種文化,而這種文化也或多或

少地沾上點官氣,總是透釋或蘊含著一種非平民性的官之氣勢和

品位;換言之,是由大大小小的官們所營造的一種特殊文化現

象,是官們喜怒哀樂的文化表現,或深或淺地帶有其官的印痕,

是其“官”的心聲的外泄和文化。簡而言之,質而言之,多少有

點像今天的職務發明,是屁股指揮腦袋而繁衍出來的一種奇特文

化。

檢讀厚厚的《全宋詞》和《唐宋詩詞賞析》,讀其作者簡介,

十之八九都是“科班”出身,大都有個進士學曆,有個小官做

做,純粹的“白身”詩人詞家是很難見到的。其他朝代也大抵如

此。有幾個似乎沒有多少官癮的赫赫大家,如“天子呼來不上

船”的李白,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也都或大或小、或長或

短的做了官,也都興致勃勃的在那個什麼級、或“相當於”什麼

級的位置上過了一把官癮。隻是後來覺得不怎麼舒適,來去匆匆

的坐坐那鳥位置也不咋的,反正已曾經擁有,不再在乎天長地

久,就摘下烏紗帽雲遊四方、飲酒弄詩去了,歸隱山林、種桑弄

菊去了。一査他檔案履曆,也都曾為朝中人無疑。更有如赫赫大

家蘇東坡者,則實實在在在地官場上苦命蹦躂,想在那個權力的

位置上,一展胸中學識抱負,實踐他的官場理念,也來點“政績

工程”,為老百姓做點好事實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仕途順

達,官場得意,大抵也不是什麼壞事。蘇東坡官至大學士,也做

得有滋有味。隻是後來因詩羅禍,橫遭貶謫,幾經轟逐而悶鬱不

得其誌,才不得不寄情山水,大發古之幽思了去。即便如此,他

也不忘自己的“父母官”情結,還在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老百

姓做點力所能及的好事,像修條“蘇堤”呀,挖眼“東坡井”呀

什麼的。而至死,他也還是在編在冊的官場中人。不是不想為

官,而是當不了,當不好,不得當,受製於人,成了政治爭鬥的犧牲品。

毛澤東的詩詞曾深深地震撼過年輕的我。我相信,我的同齡

人,或大一點或小一點的兄弟姐妹們,也都無不為之深深歎服以

至近乎迷信的崇拜。不為別的,就是毛澤東作為偉人領袖的那種

鎊礴大勢,博大的胸襟,以及誌趣人格的詩化。他那闋《沁園

春?雪》做得何等的好!試讀讀看: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

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

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多少年來,毛澤東這首詞一直好評如潮,不管是政治標準

(如果有的話)還是藝術標準,都已達到登峰造極、他人無法效

仿企及的高度。據說當年剛一發表,便大嘩天下,朝野爭相傳

頌,一時洛陽為之紙貴,毛澤東也因之英名赫然大顯,像一麵高

揚的旗幟,一座高聳的山峰,世人仰慕,為之矚目。而蔣介石們

好生不服又奈何不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趕緊搭建草台班

子,組織一批當時文化界的頂尖高手,閉門造車,冷炒熱作,企

圖另樹一峰與之相對峙,但最終還是以不可相匹而悄然作罷。不

是“蜀中無大將”,出不了精品,而是那樣的詩詞,隻配毛澤東

才做得出來,處於禦用附庸地位的文人才子如何做得出來?!這

已不是一般的“官人文化”,而是毛澤東人生觀、曆史觀、政治

觀的畢然流露,說是毛澤東的政治宣言也不為過。顯然是官人文

化中的極品,屬“領袖文化”一列了。

這裏值得提及的還有那位率百萬農民起義而建“大齊”政權

自立為王的黃巢。他流傳下來的兩首菊花詩,似也平平,並不怎

麼地文采飛揚,在文學文化史上,也許算不得精品,鑽故紙堆的

文人學者是不太會去打理他的。現時的批評家、評論家們,眼裏

有金鏞、餘秋雨,有浩然、趙忠祥,黃巢及其菊詩是輕易被淡忘

的。但黃巢並不怎麼的菊詩卻意外地得以千古頌揚。奇了?不

奇!這完全是因了黃巢的特殊身份,是黃巢成全了菊詩,也是菊

詩捧揚了黃巢。反複吟讀他的《題菊花》和《不第後賦菊》兩

詩,雖說沒有更多的文氣才情,卻於樸實無華中有其深遠意境,

情調激越,一股氣吞山河的壯誌豪情躍然而出。千百年來,吟詠

秋色、頌菊寄情的詩詞歌賦不計其數,也不乏佳作麗篇,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