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感”還很不錯,但都少了黃巢筆下的那種非同凡響的格調與

胸襟。不是黃巢有超凡的天賦詩才,而是他獨步天下的王者胸襟

和特殊身份人格的使然。

“官人文化”或官人地位人格的文化顯現,常常也因官的人

格不同、地位榮辱的不同而有異。“官人文化”的背後總會有一

種“官格”在牽扯著。

毛澤東身在高位,君臨天下,大有一覽眾山小之勢,自有王

者風範。而當時也在為官,且學識堪稱一流、可稱之為大文豪級

的柳亞子、郭沫若等,就遜色多多了。如郭沫若,作為一代學

者,在考古、書法、文學等方麵多有建樹,學識博大而精深,文

學造詣自是很高。但少了巍峨峻拔、高山仰止的風骨,在“官

格”上堅挺不起來,就難以跟毛澤東一比高下了。他的“千刀當

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應該不是故意作秀、賣個破綻的

政治投機;而是其自身矮化的“官格”使然,無論如何也寫不出

毛澤東“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這樣具有濃厚的

人格特征和時代特征的名句來。

再如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此作所營造的文化髙

地,既是蘇東坡創作生涯之峰巔,也是那一時代的文化之絕頂,

千古絕唱,難以倫比。但無論如何地華美絕倫,也抹不掉一個落

泊文人、失意貶官的落寞心態,大氣淩空卻也有悲愴的低昤。相

比之下,同一時代的嶽飛的《滿江紅》直抒胸臆:“三十功名塵

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放聲高歌:“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

飲匈奴血”;“仰天長嘯”:“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不

僅鏗鏘作響,擲地有聲,其言辭之激烈,情懷之慷慨激昂,也生

動深刻地表現了一代民族英雄、千古名將精忠報國、義薄雲天的

英雄本色。論學識才氣,蘇學士也許遠勝於嶽元帥,但無論如

何,蘇東坡想不到、也寫不出嶽飛的《滿江紅》來。蘇東坡有緣

古戰場,可以登高憑吊,發古之幽思,一瀉千裏,嘹響不絕,卻

少了金戈鐵馬、沙場征戰的親曆,釀得了好酒,做得了好菜,卻

揮不動丈八蛇矛,所以才有了蘇學士與嶽元帥的迥然大異之處。

不論在唐代還是整個中國詩壇,杜甫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天才

詩人。堪與李白齊名的,怕也非杜某人莫屬。他年輕氣盛的時

候,就立下宏誌:“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但官場失意、到

錦官城外結下草堂之後,就隻好做做“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

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樣的《春夜喜雨》去了。他關

注民眾,緊貼民眾,寫得情真意切,意境深深,但也僅是詩人而

非官人的“民眾意識”而已。相比之下,其時身為縣官的鄭板

橋,就有了很強的“官人意識”。你聽聽他的心聲:“衙齋臥聽蕭

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他不僅想到了民間的疾苦,為之擔憂,寢臥不安;同時表明,他

作為一縣之“父母官”,也是時刻不忘自己身負的責任的哦。

詩以言誌,言為心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作其事,就

難為其文了。這也許就是官人文化的一大注腳。

(四)

曆史上的文化精英都為官,或者曾經為官,也確實有那麼

幾位非官的文化人。在偌大的文化大觀園裏,他們也以自己的不

朽之作,爭得了一席之地。但讀他們的詩詞歌賦,就是一種平民

化了的東西,讀不出官氣,也不可能有什麼王氣、霸氣了。他們

不在那個位置上,所思所想所見所聞所吟所詠,自然又是另外一

番天地,大多的隻是個人的恩恩怨怨和人生感悟。這也是身份地

位使然。像吾等平頭百姓,也來吟詠“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必然被世人譏諷為瘋子無疑。

在唐宋文化精英群體中,李清照決不是可有可無的人物。李

氏一女流之輩,非仕非官,她的詞章也做得非常地好,可謂感人

至深,催人淚下。雖然也有“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

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樣的大氣名篇,實屬不讓須眉之力作,但

不管怎樣,也隻是一種平民對英雄的景慕與頌揚,表明她的人生

價值取向,卻絲毫也沒有表露出官氣來。在她的詩詞裏,更多的

是閨情相思、男女間事,是發自深閨的積怨積愁,一種寂寞的宣

泄,孤獨的呐喊,不幸的掙紮,至美至酷愛情的追慕與寄托。所

以,在她筆下,不是“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就是_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最有代表性的是那首《聲聲

慢》,隻一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就攪得人

心酸生憐,慟楚萬分。由她的社會地位所決定,她關注的熱點、

情感和筆端所及,就不可能是官場中人的做派了。李清照之為李

清照,就在於她隻是性情中人,而不是官場中人。這也是李氏婆

娘之大幸。

(五)

自由撰稿人是近幾年的產物。專業作家倒是曆來都有一些。

就現時論,我們國家的作家也大都是吃官飯、穿官衣、領官餉

的,有一根難以扯斷的長長官臍。在官本位風行時期,“官本位

文化”就很容易成為一時的主體文化。這不一定是文化的幸事,

卻為官人文化提供了一方沃土,使官人文化更易於刊行和張揚,

更易於得到人們廉價的鮮花和掌聲。現時流行的這個“大典”那

個“文庫”,也隻有官人們才屑於和有條件、有能力“入選”。

“官人文化”也就更加地生逢其時了。但“垃圾文化”也就非常

不幸地多了起來。

也許,越是平民化的東西越是上乘之作,才是文人才子們追

求的藝術境界。許多涉足文化行當的官人、大官人,無不以平實

心態去作平實之文,隻追求一種藝術的建樹,不端官架子唬人。

他們的作品和平民作品並無二致,一樣的源於生活,忠於生活而

又髙於生活,一樣的嘔心瀝血去記錄、去反映自己的人生感悟,

甚或官場體驗和夢醒時分的縷縷追思。應該說,這種“官人文

化”,也是健康文化之一脈,是為社會所需要、所歡迎的。

為官為文是兩難的。有思維方式的不同,也有行為方式之迥

異。文人心高氣傲,再去為官可就苦了。狀元及第,皇榜髙中,

文化學識自是了得,但在曆史上卻鮮見有狀元郎成為大文豪的。

不是其狀元有假,屬假冒偽劣產品,而是一但為官,就難再為文

了,常常是多了一位官人,少了一位文豪。王蒙、陳建功都坦誠

地說過,是因為當官而虛耗了他們許多大好時光,他們所熱衷的

現在的家鄉,一個叫“合浦”的地方。雖無從證實,卻也從未有

過什麼懷疑。曆代都這麼傳,大家都這麼說,也一定是真的了。

在第十六屆世界客家懇親大會有關資料中,有中共寧化縣委

書記吳俊偉、縣長陳忠傑的署名文章——《客家祖地——寧化

縣》,很是自豪地以客家祖地父母官而自居。這是他們天生的榮

耀。據他們介紹,遠在唐宋時期,客家先民就高度聚集在以寧化

及其石壁為中心的閩贛連結地區,在這裏拓荒墾殖,生息繁衍,

孕育了客家文化,孕育了第一代客家人。他們認為,客家各姓氏

的祖先,大多是在客家民係初步形成之後,從寧化遷移閩西、粵

東,而後才播衍開去,廣及華夏腹地十餘省市區、海外八十多個

國家和地區。因而,在寧化、石壁開基或誕生的客家祖先,大多

是第一代客家人。現在,寧化石壁建有規模宏大、設施齊全的

“客家公祠”,供奉有“客家始祖之神位”和一百六十姓客家祖之

牌。公祠於1995年落成,並舉行了首屆世界石壁祖地祭祖大典。

至今,已有數十萬客屬弟子和其他人士前來祭祖朝聖、觀光旅

遊,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客家人的“總家廟”。

尋根謁祖,敬奉先人,是客家人的一大傳統。客屬弟子自小

就要接受這一平俗卻也不失神聖的洗禮,經受莊嚴的示範教育和

環境的默默熏陶。這也是畸形曆史形成的一大奇觀和獨特的社會

現象。是先有社會逼迫狼狽“客出”,才後有民間的“尋根訪

祖”;祖祖輩輩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安然若泰,“根”在腳下,哪

用得著千辛萬苦去尋什麼“根”、訪什麼祖?在全世界各民族或

者民係中,專門辟土拓疆建設“總家廟”的,即使有也不會多,

客家人應該為此而自豪。祖地在焉,心之所在;“家廟”聳立,

地老天荒。從此,客家人根有所著,水有源頭,不再落寞漂泊。

如此說來,寧化人是做了大好事的,為他們自己,也為全世

界的客家人。

但是,這裏果真就是萬流歸宗的客家祖地?就是全世界眾以

億計客屬弟子冥冥之中的根之所在?

夜來無風雨,萬籟靜無聲,沒有金戈鐵馬入夢,沒有霓裳曼

舞煩擾,卻有客家人萬裏遷徙的滾滾車轍,他們的開基墾業,他

們獨特的精神與文化,他們的生生不息長居於天地間。

(三)

何謂客家人,現在較流行的界定標準有二:一是語言說,認

為隻有講客家話才是客家人;二是血緣說,認為以血緣界定才正

宗。也還有第三種說法,就是語言與血緣雙重標準。我覺得,不

管什麼標準,怎樣劃分,隻是對客家人身份的認定,而沒有說明

客家人的緣起,沒有說明她的形成和發展。

客家民係是遷徙民係,因其舉族的大遷徙,才成其為“客”。

古今中外,遷徙的人群多了。中國曆史上的各個時期,大都

有過規模不一的戰爭遷徙和自然災害導致的流離失所。我在雲

南、貴州工作過很長時間,那裏的一些地方,地名盡叫什麼

“哨”、什麼“屯”、什麼“寨”,我以為很可能就是古代“軍管”

條件下的產物,免不了有不少是戰爭移民,但他們並不是客家

人。我到過貴州一些少數民族村寨小住過一段時間,在交談中得

知,他們都很清楚是在清朝年間從江西遷徙而來,卻是布依族或

其他民族,而沒有因遷徙而成為客家人。在茫茫草原上的遊牧民

族,更是沒完沒了的挪窩子,但他們該是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成

為客家人。滿人南下,成為中原新貴,統治全國,雖有遷徙,也

是“入主”而不是“作客”。清朝年間,“闖關東”的山東人、河

北人不計其數,從來也沒有形成過關東的客家人。更有近現代的

水庫庫區移民、異地扶貧移民以及正在進行的三峽工程大移民,

也沒有造就新的客家群體或現代客家人。

那麼,是從別外遷來寧化、石壁就成為客家人,還是到了這

裏以後或從這裏遷徙他處才成為客家人?如果是從別處遷徙而來

就成為客家人,那遷到別處為什麼不是客家人?如果是到了這裏

以後,或從這裏再遷徙別處才成為客家人,這又是為什麼?是這

裏的特殊環境所決定,還是另有一對客家人自己的“亞當夏娃”?

這,還應該是一個待解的千古之謎。

沒有遷徙就沒有客家人,但光有遷徙也還形成不了客家人。

客家人的遷徙,是一種血淚的遷徙,是連根拔起、死而後生

的徹底的遷徙,是突出重圍、拓疆創業的遷徙。是史詩,也是災

難;不是輕鬆浪漫的“客出”,瀟灑走一回,更多的是無可奈何、_

飽含屈辱的逃離。

說起“客人開基”、“客人開埠”,人們眉飛色舞;說起“客一

家精神”人們多有讚歎;說起客家文化,人們心誠服。這是應

該的。客家人在其曆史進程中,創造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不朽業

績,也在不斷地創造和發展豐富了自己。客家民係不愧是一個偉

大的民係!但盛名之下,卻也是一部走出苦難、劫後再生的創業

史。

一個“客”字,飽含了多少辛酸!凝結了多少血淚!曆盡了

多少人間冷酷和難言的欺淩!!

杜甫在其著名詩篇《兵車行》中寫道;“車轔鱗,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

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寫的是戰爭,橋邊相送,境況淒慘,

現在讀來,似乎還有悲愴的哭嚎從遠處隱隱傳來,令人不忍卒

聽。

曆史上的客人遷徙,離我們已經久遠無蹤,也沒有看到多少

文字記載,我朦朧的想像中,差不多就是杜甫描寫的這個樣子,

甚至更為淒慘。

邊關征戰,走的青壯男子,送別的是爺娘妻兒,難免是生離

死別,痛斷肝腸,卻也還有一個回首之望,舉頭望明月,低頭還

可以思故鄉;況且戰字當頭,匹夫有責,雖厭戰惡戰,卻不得不

戰。而客家人的遷徙,是迫於天災人禍,狼狽的舉族出逃,沒人

相送,也不會有多少哭聲,甚至雞鳴狗叫也沒有。有的隻是秋風

嗚咽,落葉飄零,老樹昏鴉,殘陽如血。他們扶老攜幼,肩挑日

月,手中還擎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用不著向誰揮手,用不著與誰

再見,走的是一條漫漫的不歸路。

客家人已永遠地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家園!

(四)

萬裏遷徙,是痛苦的抉擇。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從何而來,如何選擇現在的家鄉安身立

命;但我知道,客家人大都居住偏遠的山區。這是曆史對客家人

的不公,但也不得不作如此痛苦的選擇。客家人的遷徙,無異於

曆史上最為悲壯、永無特赦的族群式的大流放。故鄉明月兮今尚

在,“客人”一去兮永不返。

問蒼茫大地,根著何處?

浮萍寄渺茫,何處是家鄉?

現在的客屬地區,早已是青山秀水,蔥蔥蘢蘢,人傑地靈,

生機勃勃,在汙染日益嚴重的今天,已成風景這邊獨好之勢。但

當初,一定是窮山惡水,人跡罕至,鬼氣森森,野獸橫行,不是

不毛之地,卻是瘴病之鄉。但也正因如此,才是遠道客入的客家

人,躲避戰亂、開基興業的天然屏障,才有可能保持了比較純正

的客家民風民俗。

客家先人,多為中原士族,不乏有識之士,他們的南遷,也

帶來了相對發達的中原文化。曆史上的“晉室南渡”,不僅是漢

室主體的物理南下,也相應帶來了中原文明和北方文明在南方的

傳播與發展。滾滾車轍,怨聲載道,卻也帶來了璀璨的文明之

光。南蠻鬼地,從此有了人氣,有了生機,也就有了文明與希

望。遠道而來的客家人,開發了山區,也利用了山區,靠山區的

天然屏障,與外界在一定程度上的隔離,才形成和發展延續了這

支獨特的民係,創造了不朽的客家精神和燦爛的客家文化。

即使如此,客家人也不得不為“入籍”而作長期的艱苦抗

爭。這不是一般的外來文化與土著文化的衝撞,也說不上是文明

與野蠻的相敵,而是實實在在的生存權之爭。客家人啊,你遠道

而來,你就是異族另類,命定要有更多的付出!鄉關何處是,他

鄉是故鄉。其中,又有幾多屈辱,幾多無奈,幾多辛酸!

我的祖先如何入籍,沒有記載,知之不詳,有記載的如江西

懷遠的客家人祖先,就是如此。他們遷徙到了懷遠之後,在那裏

墾荒創業,艱苦勞作,遵紀守法,是大大的良民,卻受到了來自

官方和當地人的雙重欺淩,完糧納稅,往往要比當地人高出一倍

以上。雖忍辱負重,經幾十年的努力,仍不能“入籍”、公平稅

賦,不得不為之而上京控告。最後,朝野震動,也是獨設“懷遠

都”和設立一個四不像的“全善局”了結。為了入籍,爭取到

“人”的地位,竟進行了近半個世紀的抗爭!他們的曆史,大概

就是客家人的一個縮影。

苦難啊,客家先人!

客家土樓,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建築群,是彌足珍貴的世界

文化遺產。據稱在福建的永定縣,現在尚存兩萬餘座千姿百態的

客家土樓,其中清末以前的約占三分之一,圓樓有三百六十多

座,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這些土樓,在建築風格、堅固耐用、

通風采光、軍事攻防,都很有特色。特別是其與自然相和諧,曆

千年而完好無損,引起世界的驚詫,被譽為“神話般的客家民

居”、“一部讀不完的書”。我無緣親臨其境,僅是讀著這些介紹

文字,也覺得撩人心魄,激動不已。

但透過濃重的曆史煙雲,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裏凝集著

客家人的智慧,有他們的天才與奉獻,但也同樣有著客家人曆經

風風雨雨的辛酸,有他們在認識世界、改造世界,認識自我、完

善自我崎嶇山道上的不屈與抗爭。我覺得,每一座土樓都是一部

史詩,都是當時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和習俗諸種因素的

綜合產物,有他們與天同在、與地共存、與人相合的天才創意,

也一定有他們遭受多次失敗打擊後的痛苦選擇。土樓,已遠不止

是他們立於天地間的普通民居,而是他們不能一再失卻的精神家

園。他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家園,所以才十分珍惜現在的家園。家

園,對於曾經遷徙失所的客家人,是多少的重要。

土樓作證:有逼迫才有創造,有苦難才有輝煌:客家人曆經

劫難而獲得了輝煌的新生。

他們無意製造不朽,是曆史使之成了不朽。

那就是客家人的“長城”啊!

(五)

客家人愛唱山歌。

我村上的人也愛唱,隻是唱不好,既沒有唱得字正腔圓,也

沒有把尾音拖出個浪花翻卷,始終也沒唱出個劉三姐、阿詩瑪

來;那裏不產辣椒,也出不了李穀一、宋祖英。但他們還是在

唱,在山坡,在田頭,在青青的小河邊,在濃密的樹陰下。自然

沒有唱得紅花朵朵開,豐收落滿坡,卻也唱得傾情盡意。

“文革”前的五六十年代,“革命”氣氛還沒有那麼濃烈,耕

田種地又是生產隊大兵團作戰,人多熱鬧,男男女女,唱山歌就

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幾十年過去了,幼時的鄉人鄉事大多已經

淡忘,一些山歌卻記得特深。我曾經得到一本客家山歌手抄本,

至少收錄有山歌百把十條,在當時大概也屬“黃色”之類,隻是

躲著偷偷地看,也夾雜著一些海闊天空的胡思亂想,聊補天真少

年的精神空虛,隻可惜後來連同我的少年一起丟失了。現在想

來,或許這就是我文學的啟蒙,混沌朦脫中的青春覺醒吧。

客家山歌作為“歌”之一種,雖然較之現在的這歌那歌韻味

古板單調,但也是內在感情的抒發流露,還有更多的創作上的隨

意性。我覺得更像是“詩”,不過不是朗頌,而是在吟唱。你聽:

“客家山歌特出名,條條山歌有妹名;條條山歌有妹份,一條無

妹唱無成。”“八月十五供月光,一對鯉魚跟水上;鯉魚不怕長江

水,戀妹不怕路途長。”這不明明就是七言詩了嗎?

山歌是山裏人的歌,山上的歌,總有點山風野味,但客家山

歌卻多是文給縐的,有板有眼,韻味綿長。這山裏人其實並不怎

麼地“山”,是有其文化淵源的。客家人已失去了中原士族原有

的文化環境,但他們並不甘於寂寞與沉淪。隨著他們的萬裏遷

徙,領盡百年風騷的中原文化,也撒播到了南方山區。客家山

歌,顯然是中原文化南下之後的一個變種和轉換。客象人以山歌

的形式,在張狂地宣泄昔日士族的寂寞,構建著屬於自己也屬於

全人類的獨特的客家文化。

(六)

在客家人中,客家話有一種天然的親和感。

在台灣,是很強調客家話的地位的,按他們的的說法,沒有

客家話就沒有客家人,弘揚客家文化就要保護客家話。八十年

代,台灣十多萬客家人走上台北街頭,呼籲“還我母語”。現在,

台灣所有的公共場所,機場、車站、碼頭、飛機、火車、汽車等

地方使用傳播語言,必須公開播送客家話,廣播、電視也要有客一

家語目播出。

我的老家也講客家話。有人外出工作,不管歲月短長,回到一

家來,是要講客家話的,否則就會被說是“忘本”;娶個外地老

婆,在外養兒育女,帶回家來,老人也要問一句:“會講客家話

嗎?”雖不盡強求一律,實在不會講也沒關係,但如果會講,至

少會講幾句,老人是會無端地極為高興。鄉音濃濃4鄉情濃濃。

有了客家話,便有了客家人的濃濃鄉情與親情。

我們國家,大力推廣普通話,普及“國語”,這是對的。粵

人講國語,已有太多的笑話,再笑上一個世紀就不應該了。但,

不能因之就不要母語,或者有意無意地歧視、貶低某一種語言。

多無族群語言文化的延續和發展,不僅是尊重人權、“族權”,更

是社會兼容並蓄、文明進步的重要標誌。更何況,客家話已是中

國在國際上最具影響的三大語言之一,並被學術界認為是全國八

大方言中最能體現古漢語的語言,更應該有其一席之地。沒有客

家話,世界大會因之而寂寞;但有了客家話,世界就更加多姿多

彩。

大概得之於“國罵”的真傳抑或變種,客家人中也有其三、

五、七言的“客罵”,是粗言,很難聽。但如果認真W究一下這

種“罵”文化,也可以看出客家人作為大漢民族的霸氣,是權

霸、性霸在一種無意識中痛快淋漓的宣泄。當然,社會文明進

步,世事通達順暢,人心和順親善,“國罵”少了,“客罵”也自

然會少。

客家話來自中原,走出了中原,已是自耷體係。這也是客人

對世界的一大貢獻。

(七)

令世人刮目的是,客屬弟子英才輩出,群星璀璨。無論在曆

史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客家人對祖國、對人類所發揮的作用

和產生的影響,都不能低估。如唐代的郭子儀,宋代的文天祥,

明代愛國將將領袁崇煥,太平天國首領洪秀全,革命先驅孫中

山,都是客家人。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風雲人物中,同樣有眾多的

客家人,朱德、鄧小平、葉挺、葉劍英、宋慶齡、何香凝、康克

清、張鼎丞、.胡耀邦就是傑出代表。在文化方麵,唐代詩人張九

齡,宋代文豪歐陽修,理學家朱嘉,明代哲學家王陽明,清末詩

人黃遵憲,當代大文豪郭沫若,著名漢語言學家王力,國學大師

陳寅恪,也都是客家人。

太平天國運動,是以客家人作為首要人物和中堅的群體力

量,在中國政治舞台上的一次壯麗表演。此次運動,是非功過自

有評說,但一群客家弟子,一呼百應,嘯聚數十萬之眾,直搗虎

穴龍潭,攪得周天寒徹,卻是實實在在的。

曆史潮流滾滾向前,從來也沒有永恒的輝煌。在當今世界,

客家人卻依然是時代的驕子,有著非凡的建樹,功勳卓著。如當

代亞太地區出現的經濟奇跡,客家人在其中的作用為世人所首

肯。在歐美經濟奇才和科技精茱群體中,客家人也多有躋身其

中。

客家人在不斷地創造自己的曆史,輝煌著自己的曆史。

在滾滾而過的曆史長河中,每個民族民係,都有其精英,都

會有了不起的天才人物。沒有偉人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有了傳

人而不知敬重,蝸居而自得於自己的三寸天地,就更可憐了。這

永遠不是客家人的做派。

客家人的奇特之處,就在於沒有僅屬於自己的民族英雄,也

不需要自己的民族英雄。隻是漢民族中的一個民係,客屬英才,

是客家的,也是全中華民族的,乃至全世界的。客家人,已是一

個開放性民係,世界性民係。在與世界各民族民係的交流往來

中,在世界經濟文化的發展融合中,既保存了自我,又發展了自

我,已經完完全全地走出了狹隘的保守與封閉。逃離中原是曆史

的不幸,但傳播了古中原之文明,又是中華之大幸,世界之大

幸。

如今,客家人已走遍全世界,以至有人說有陽光的地方就有

客家人,雖是誇張的說法,卻也說明客家人分布廣泛。客家人已

獲得了徹底的脫胎換骨,成為漢民族的一支偉大民係。在世界的

許多城市,都設有客家會館或其他客家人自己的組織機構,見麵

問候,家長裏短,也會說說客家話,也會不時的回來尋根謁祖,

祭拜祖宗。但那隻是客家人的一塊塊“飛地”,客家人不會再去

“開埠”,也無需“開埠”不止,他們的事業、他們的精神文化,

早已融入了整個世界。真正的客屬大地,還是在青山秀水的環抱

中。獨特的客家民風民俗,也因了這青山秀水,才得以源遠流

長,強盛不衰。

客家人失卻了自己原有的家園,卻擁有了整個世界。

(八)

“客”從何來?

曆史長河,源遠流長,哪裏是起點,哪裏是終點?

在漫長的曆史流源中,誰是“第一代”,並不那麼重要,需

要做到的是,麵對青山秀水,麵對列祖列宗,能夠坦然而壯然地

高呼:

我——是一-客——家——人!

家園、藍花和諾瓦利斯

這是一個周末的夜晚。春天的細雨敲打著緊

閉的窗戶。周圍不再有別的聲響。這是一個適宜

獨處的時刻。這種時刻對於現代人來說已越來越

近於奢侈。是的,我們有無數的事精要做,獨坐

與靜默漸漸地離我們而去。我們被事情所包圍,

也許,被吞噬的一天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我呆坐在書籍與稿紙之中,回味著曾經有過

的奢侈和富有。我不太明白目前的忙碌勞累是為

了什麼。當然這也是一種生活,一種自己以為可

以嚐試的生活。生活可以有很多種式樣和味道,

隻不過,你應該選擇最適合你自己的。但是,你

又怎麼知道哪種生活才最適合你呢?你就那麼有

把握永不迷失嗎?而當你確認了某種生活時,那

生活會那麼溫柔地被你擁在懷裏嗎?

就像現在。現在這麼一個適宜獨處的時刻,我卻想著與他分

享。可我突然找不到他了。我一直將他珍藏在心裏。我以為我無

論如何不會將他忘懷。在濃綠的沒有枯葉的南方的早春裏,在過

早到來的充滿雨季潮熱的初夏裏,那種很安靜坦然的感覺悄然而

忠誠地守衛著我。於是我覺得富有。有沒想到這會成為一個問

題。從來沒有。從來以為他在心中長得很牢很牢。

我徒然而又奮勇地翻扒著幾乎所有的書本和筆記,我不信他

會遁跡。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純粹個人的夜晚,我們之間都沒有

聲響的穿越時空的直視。其實我對他所知甚少,但由於他那句

話,那句表述得無比美麗的話,我便將他種植在心中,猶如守著

一株價值連城永不凋謝的玫瑰。

我想起我那種迷狂般的尾隨。如果靈魂也有情人的話。他

說:“哲學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

我不知怎麼會有那種被雷擊後的震顫。讓我想一想,是的,

是有這麼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有淡白色的月光穿過窗欞停在我床

頭。我正在為心中的一個魔鬼惶惶不安,輾轉反側。那時我對絕

境的品味就像毒品嗜食者,恐懼它而又無法拒絕。那些日子裏我

的耳畔一再響起那咒語般的轟鳴:你在找什麼?你要到哪裏去?

那是一段魂飛的日子。於是動身,沿著一條沒有目的的路去

收魂,或者說是安魂。我期待著一種靜靜的安頓。這時他來了。

他的微笑中藏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憂鬱。他說到家園,他把哲學、

鄉愁和家園那麼美麗地連在一塊。一百多年來,無數的思想家、

文學家們一再地沿襲著這條思路,沿襲著這個字眼:家園。

家園是什麼東西?有嗎?它在哪裏?我想像著這樣一個場

景:在卷著風沙的暮色黃昏裏,一群人在路邊等車,明明有站

牌,但車不來,所以誰也上不去。如果有車,那車會帶他們回到

家園嗎?抑或根本沒有家園這個東西,所以那車才會不來?所以

才有一種永遠的流浪者的漂泊?

也許正是因為那種孤魂野鬼般的淒涼與恐懼,才產生了那種

強烈的尋找家園的欲望?

可是他那麼年輕啊!他的貴族家庭給他帶來的舒適和寧靜終

日圍繞著他,他的一生“是一支真正德國小城市的牧歌”,他哪

裏來的那麼多的憂傷和哀愁呢?他還要到哪裏去尋找家園呢?後

來我看到他的一張黑白小照,這個日耳曼沉重而又抑鬱的民族的

美男子。著名的勃蘭兌斯曾經這樣形容他:“他是新潮流的聖約

翰,外表上也同那個聖徒相像。他的前額幾乎是透明的,棕色眼

睛放射著一種異樣的光彩”也許他的麵相便昭示了一種宿

命?也許真的有“與生倶來”這麼一種東西?

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年輕人。他的全部生命歲月加起來,

隻有短短的二十九年。但是,這個在人世間隻度過了二十九年的

年輕人,卻在人類的精神史上留下了絢爛的一頁,隻要你還是一

個對心靈、對精神有興趣的人,你總有與他邂逅的一天,他屬於

生命雖然短暫,卻因其驚人的魅力而可以讓人在他身邊長久駐足

的那類人。

他叫諾瓦利斯,生於1772年,卒於1801年。我國著名的青

年學者劉小楓將他歸位於德國早斯浪漫派詩哲的行列中(而能在

這人行列中與他並列的,是與他幾乎同樣年輕的,有著一副深沉

而又倔強的麵容的施勒格爾),而早在一百多年前,勃蘭兌斯就

曾用濃墨重彩介紹過這個集激情與天賦於一身的“心靈詩人”。

在我看來,理性而智慧的勃蘭兌斯那支求客觀的史筆,無論怎樣

也掩飾不住他對諾瓦利斯的傾心和迷戀,哪怕他說了諾瓦利斯這

樣那樣的不足和缺陷。

諾瓦利斯的不足和缺陷顯然隨處可見,嚴格說來,他甚至算

不上一個稍稍偉大一點的詩人。他靈魂中的平庸之處極易被人毫

不費力地一擒到手。

然而,他靈魂中的髙貴之處,卻每每令我動容,令我不可能

繞道而去。他是那樣猛烈的燃燒自己,甚至讓這種燃燒彌漫和吞

噬了整個豐富的、可感的外部世界而在所不惜。在這種燃燒中他

看到的隻是心靈,還有籠罩在心靈周圍的那圈神秘的光,而心靈

之外,便不再有有價值的東西。對於這一點,他表現得亢奮而極

端。他不是引經據典,嚴格遵循邏輯令操作的哲學家,他隻是個

讓自己的直覺和激情恣意流淌的詩人,而這種直覺和激情與現實

世界的某一點發生了猛烈的碰撞,他的詩甚至他的某些主張,也

對於我並不重要。對於曆史來說,他進步也好,反動也好,都是

一目了然的事情。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對一目了然的事情耿耿於

懷,而放棄了我們之間所可能有的心意相通。

在那個當工業文明如初升的朝陽升起在歐洲的時刻,在幾乎

所有的人為工業文明所帶來的富有和享樂歡呼雀躍的時候,諾瓦

利斯說,我們的時代成了功利主義的時代。他在幾乎所有的人都

去向自然開戰,以獲取更多的財富,並相信可以因此而獲得更大

的自由的時候,提出了那麼不合時宜卻也因此而引人注目的口

號:“走向內心。”在今天,當我們許多人也呼籲“走向內心”

時,是否知道這句口號的最初動因和背景呢?“走向內心”後來

被諾瓦利斯的同伴,同時代的浪漫派詩人裏爾克提煉升華為“世

界內在空間”。這個“內心”,這個“內在空間”,已被我們熟視

無睹了多久了?它還具有對抗、批判、拯救的功能嗎?還是早已

與現實同謀、同流很久了?

隻有諾瓦利斯和他的那群詩化的同伴們,對這個“內在空

間”眷戀不已,寵愛有加,並為此而開始了一次也許永遠不能回

頭、永遠到達不了終點的漫漫長旅。這個狂熱的隻能燃燒自己的

旅行人,畢其一生精力,走啊走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人

在夢中告訴他,在一個不知地名的地方——或海邊?或山穀?或

溪旁?——長著一種叫不出名兒的藍色的小花,而他的一生的全

部意義,就在於尋找這朵小藍花。可是,這朵神秘的小藍花,究

竟在哪呢?它到底象征著什麼?為什麼要找?找到又將如何?夢

並沒有告訴他。他隻需行動和去做,這行動的過程本身,其實也

主衍化成了目的。它讓人想起那一步一行一跪一拜的朝聖者,目

的本身就隱藏於這行動之中,朝聖者由此而獲得一種不為自己所

意識到的靈魂的撫慰和靜默,人生的全部的具有現實功利的企圖

被遠遠地摒棄於這行動之外。好多年前,西藏的一位朋友告訴

我,當你看到路上那一群又一群身著藏袍、衣衫襤褸、額頭上因

跪拜而磕出鮮血的人們,看到他們臉上平和的神情和眼中純淨的

目光時,你可以不理解他們的前方是什麼,你卻無法不對那個前

方產生一種莫名的、無比的敬畏。那也許是隻有神才能達到的地

方,卻以其巨大的引力吸住了一批又一批的凡世的人們。世界上

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們呢?至少還有諾瓦利斯,他把前方幻化

成那朵藍花,那藍花與藍天交融在一起,向尋找它的人們閃爍著

神秘的光。你或者放棄或者繼續,除此之外便別無選擇,放棄者

自然無需再說,而繼續者呢?隻能繼續。藍花永遠在前方閃爍

你卻永遠可能抓不住它。諾瓦利斯的一位同伴說:“藍色!

您知道它是什麼嗎?它是任何肉眼都看不見的花,它的香氣卻彌

……誰一旦呼吸過藍花的香氣,他一生就再沒有片刻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大致明白了,諾瓦利斯給我們留下的,

是一個多麼浪漫而又慘烈的寓言,我們之中有誰,要吧以終其一

生的勇氣和毅力,去充當寓言中的主人公呢?大概已經沒有了

吧?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早已告別了人類的童年時代,進入了人

類精神史上浪漫主義時代的尾聲,充斥我們心中的、激動我們內

心的,還會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總是與我們的精神同在

的東西嗎?

這時,諾瓦利斯,你顯得多麼蒼白、無力、興小啊!你的呼

喚,就像遠古時代的足音,將要被曆史的風塵漸漸掩去。你真的

隻是一個古人了。就連鼎鼎大名的海涅都說:“諾瓦利斯詩中的

玫瑰光彩不是健康的,而是患肺病的顏色…?_

過去的片斷

1

大約是1996年即將結束的時候吧,有個朋友給我寄來了一

份約稿信。約稿信的意思是,人類以公元紀年的第二個一千年已

近尾聲,一個嶄新的世紀就要開始,在這新舊交替的世紀之交,

請你將在本世紀感受最深的事情——或者事件,作一次忠誠的紀

錄,組稿者將把這各式各樣的“紀錄”結集出版,以此作為向一

個世紀的告別。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吧,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誤

的話。

我被這個創意激動了好久。後來我知道,發起這個倡議的,

是一群關心精神和心靈生活的人。嚴格說來,他們基本上算是一

群知識分子。不是那種純技術型的知識分子,而是一群人文知識

分子。我讀過他們中間一些人的文章,那些文章往往超越了他們

的專業範圍和學術羈絆,透出一種濃濃的人間情懷。他們大都是

我的同齡人,我們的人生經曆,我們的成長背景,我們的遭遇過

的許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幾乎都是相同的。我們幾乎不是一個個

的人,我們是一個巨大的群體,就像一個巨大的蟻穴孵生出來的

蟻群一樣。你能區分出這隻媽蟻與那隻螞蟻的不同嗎?所以,我

的激動沒有立即化為行動。我在等待和觀望。

2

而我過去不是這個樣子的。“過去”指的是二十多年前。現

在這麼說話,會經常遭遇一種危險,仿佛在炫耀什麼。記得有一

次,我對一個隻比我小幾歲的人說起我在鄉下當知青的生活,還

沒說完,對方就回應說,是啊,那一切都成了你們今天的資本

了,我們可沒有你們這樣的驕傲!“我”在幾秒鍾內便被消解到

“你們”之中,或者可以說被融化在“你們”之中了。我頓時變

得無話可說。是啊,“我們”的確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與很多很

多的人去做同樣的一件事情,而且做得興致勃勃熱情洋溢,我們

難道真的沒有一種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快樂嗎?我們在撫摸傷疤時

更多的不再是痛感,而有了某種作秀的意味了。那種大規模的群

體行為,能夠在多大程序上觸及個體生命在一個共同背景下所經

曆的苦痛和憂傷呢?“我們”一再地被淹沒,這就是“我們”的

宿命。

也正是緣此,我感到了倡儀者們的苦心。一年多來,我陸陸

續續讀到了一個個的“獨白”,它們一再地勾起我對一個個場景

和片斷的回想。對於已走進中年的人來說,過去的日子永遠過去

了。它既不是年輕人所說的“資本”,也不是同齡人所自慰的

“財富”。它們不過是生命枝頭的一瓣瓣葉片,綻芽、生長、跌

落,爾後隨風而去。

3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剛剛建立起社會主義製度。我們便

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第一代人。但這第一代的年齡

跨度究竟有多大,我們也不甚了了。我想,大概以十年為一個年

齡段可能比較容易被認可。因為現在一些文章已有“60年代人”

或“70年代人”的說法。這種劃分有點讓同年齡段的人們“共享

背景”的意思。但即使是同年齡段的人,他們對人生的最初記憶

也有著極大的不同。我曾與好些隻比我大幾歲的人聊起童年記

憶,他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饑餓。這幾乎成了整整一代人的“集

體無意識”,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甚至成為文學作品的一個母題,

猶如陰魂揮之不去。

我卻沒有關於饑餓的很痛切的感受。我出生時已是50年代

後期,1960—1962年這讓許多人談虎色變的三年,在我是很輕易

地就度過了。隻是有個場景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中,不肯輕易離

去。

那個場景總是發生在夜晚。那些夜晚也總是有些寒冷。每晚

臨睡前,我都會步履蹣跚地走進廚房。有時是跟著外婆,有時就

是我自己。廚房的灶台上總是放著一個帶把的小鋁鍋。而小鋁鍋

也總是溫暖的,因為那裏還留著一層薄薄的米糊糊。那不是專門

為我做的,而是比我小四歲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的主食。我已經不

記得是怎麼發現那個小鋁鍋的。我隻是記得我每次都能從小鋁鍋

中再刮出幾湯匙的米糊糊來。那米糊糊真香啊!現在想起來,仍

有齒頰留香的感覺。在寒冷的夜晚燈光暗淡的廚房裏刮小鋁鍋中

的米糊糊,那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那時我幾歲呢?有那麼深

刻的記憶,恐怕也該有四五歲了吧?我不知這算不算隱痛。可能

不算吧。在我長大成人之後,我終於悟出其中的天機。那幾湯匙

糊糊,是善良的外婆特意留給我的。在弟弟和我之間,外婆沒有

重男輕女,但在我們幾兄妹之間,外婆就算偏心眼了。

那層薄薄的米糊糊,可以說是我邁進人生門檻的第一步吧!

我們的童年是沒有曆史的童年。因為我們沒有比較。在很長的日

子裏,我們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這樣的生活雖然貧瘠,卻

遠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而且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過的都是差不

多的生活。

很快就到了上學讀書的日子,很快“文化大革命”又開始

了。我跟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一樣,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地投身

到一場又一場的“運動”+去。我可以說是一個糊裏糊塗而又充

滿了虛榮心的小革命家。

4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那場“革命”,剛開始的時候充滿了

狂歡的色彩。大街上經常是人滿為患,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

人。我們一群八九歲的孩子整天跟在人群後麵瘋跑,自告奮勇地

為大人們的各種“戰鬥隊”、“兵團”等等五花八門的群眾組織撒

傳單、貼標語,那感覺就像是一個小地下黨。小地下黨是要冒生

命危險的,而我們可不覺得有什麼危險,隻覺得好玩、刺激。看

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傳單撒出去,人們一擁而上,抓的抓,搶的

搶,心裏就充滿了成就感。至於那傳單裏究竟寫了些什麼,我們

不懂,也自然不會去關心。看著那些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哥哥姐

姐們戴著“紅衛兵”袖章到處耀武揚威,除了心裏羨慕,還在行

動上拚命模仿。我還領頭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把一群

小屁孩組織起來,唱毛主席語錄歌,革命樣板戲,然後把隊伍拉

到大街上,高聲宣布“我們紅小兵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出

現在開始”,立刻就有人圍上前來認真觀看,經常還有掌聲鼓勵。

我不知道有多少同齡人幹過這樣的事兒,不過我倒是知道,

直至今天,和同齡人在一起,隻要有一個人唱起那個年代的歌,

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應和。那是一個真正的公共空間,個人生活,

不管是精神的還是肉體的,都十分輕易地被淹沒在這個巨大的空

間裏了。

在那場狂歡中,我最直接的收獲就是名字的收獲。在“文

革”結束後的很多年裏,不少初次認識我的人,一看我這個名

字,都會十分會意地一笑,然後充滿同情地問我,你這個名兒是

“文革”中起的吧?一看就知道你挺“革命”的。開始我也—坦

然,一點也不忌諱,說是啊是啊,有什麼不妥嗎?沒有人會i有

什麼不妥,而且會很快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再過些日子,

我變得不再那麼坦然了,我會很不在意地告訴問同樣問題的人,

我說,我的名字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原來的名字叫“陳小霞”,

因為是我早晨5:30分出生的,一出生就是彩霞滿天,所以父母

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才八歲多,是我

那讀初中的紅衛兵姐姐幫我把名字改成這個樣子的。唉,真是三

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想當初我自己不是也挺高興的嗎,把一

個有資產階級嫌疑的嬌滴滴的名字改成一個“立誌做紅色接班

人”的名字,有什麼不好!記得我和姐姐去派出所改名時,派出

所的警察叔叔說,小孩子不能自己隨便改名,一定要家長同意,

然後給我們的父親大人打電話征求意見,父親大人竟然支持了我

們的革命行動,我們的改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成功了。

“文革”結束之後,很多人都說,你幹嗎不把名字再改回去?

是啊,我為什麼不把名字改回去呢?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認真

想了想這個問題,最簡單的理由是我怕煩。名字嘛,符號而已,

屬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類東西。其實,更深的原因是我並不想

割斷我和那個年代的聯係。這話說得好像有點不知自己是誰,可_

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這個名字讓我時時記得,在我幼年的時

候,曾經有過怎樣的狂熱和幼稚,怎樣的苦痛和哀傷,既然這一—

切都已鐫刻在我的記憶中,那就讓它一並地保存下來吧。不管它

是一枚勳章還是一塊瘡疤,它都陪著我走過十年長途,也算患難

之交了。所以,每當我因名字而碰上一些尷尬時,我就會用“苟

富貴,毋相忘”來鼓勵自己。都說我們這個民族是個記吃不記打

的民族,善忘得很,如果有人因了我這個名字而時時記住那個亂

七八糟的年代,那也算我的一個小小的貢獻吧。

5

“文革”中我還遭遇過不少事情,如果要把這些事情都寫出

來,那恐怕一個長篇小說的篇幅也打不住。80年代初的“傷痕文

學”顯露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而更多的人不過是“沉默的大

多數”。二十年前可能誰也想不到後來的生活會發生那麼大的變

化。我們這群50年代出生的人,有點像夾在幾代人中間的“餅

餡”,等到什麼都明白了,好時光也過去了。看到有報章說五十

年代生的人都開始挑大梁了,這話可能不假,但還有更不假的話

卻是,50年代生的人很多已經下崗了——

在我的同齡人中,有著屬於一代人的“隱痛”,也許是一種

集體的疼痛,痛的人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疼痛很輕易就被麻木

所替代了。“文革”十年,我們接受的是一種集體教育,從革命

理想主義到革命浪漫主義,從大公無私到犧牲奉獻,我們從小關

心的都是國家大事,從小就知道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沒有得

到解放,我們應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的事業

中去。

——日記本,整本充斥的都是這樣

:歲的女孩子的年齡很不相襯的很多事情。我曾經在

刮十二級台風的時候,冒著狂風大雨,趟著齊腰深的洪水,隻為

了去把學校課室的玻璃窗關好,我還在春節期間自覺放棄玩樂為

學校的菜田澆水。總之,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覺得很自然,心

裏充滿了自豪感。沒有人非要我那麼做,而且我做了也沒人知

道,我也沒有在事後通過寫作文什麼的方式把這些事透露給老師

和同學。今天回想起來,我依然為當年的純真無瑕而感動。這隻

是我少年時期的精神曆程的一小部分,但它的理想主義色彩,已

經為我後來的生活鋪上了濃濃的一層底色。一直到將近20歲,

我幾乎都生活在這樣的理想主義光環之中。

進入80年代之後,我陸續讀到一些同齡人的文字,裏麵充

滿了反思的力量,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對那種理想主義的批判

——在那些充滿力度的批判中,那種理想主義被斥為“偽理想主

義”。那時我已經進入大學讀書,雖然我不知道“文革”十惡不

赦,極左罪惡滔天,但仍然感到一種惶惑。我覺得有一種力量,

正在把種植在我心中的某種東西,連血帶肉地拔出來,然後再仍

到臭水溝裏,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再踏上幾隻腳,“讓它永世不

能翻身”!

其實惶惑還在我當知青的後期就開始了。我下農場當知青

時,已是“文革”的尾聲,我們是知青大軍中的晚輩。我隻過了

三年多的知青生活,而且從後來大量的關於知青生活的文學作品

中知道,我們的那種知青生活一點都不典型。比起那些吃過許多

大苦的老知青來說,我們吃的那點苦,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但

是,從十七歲到二十歲,畢竟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年啊!

我們那麼熱烈地響應黨的號召,從城市來到農村,在那塊貧瘠的

土地上流血流汗,有的同伴最後幹脆就長眠在那塊土地上了。那

都是些豆蔻年華的人啊!

我的知青生活沒有經受太多的血淚和苦難,但我覺得我已竭

盡了我的全力。我的血汗,都是通過很平和的方式流下來的,沒

有那種英雄式的驚心動魄。沒有戰洪水滅山火抗風雪什麼的,我

最大的一次損失就是冒著台風割稻子,回來就躺倒了。發高燒燒

了半個多月,上午退了燒,下午溫度又上來,這樣地反反複複。

等到最後終於徹底退燒,我的頭發就開始一把一把地掉,洗頭時

一擼,滿臉盆都是烏黑烏黑的頭發。在後來的一些風花雪月的日

子裏,曾有自稱會相命的人給我看過相,說在我二十歲前就把自

己給燃燒完了。我覺得那人說的挺有道理。我的知青歲月是紅得

發紫(這是那個特定年代的常用語之一)的歲月,我是我們那個

地方少數的幾個知青標兵之一,凡是露臉的事,我幾乎都被推到

前台。我還是一個剛滿十八歲就人黨的老黨員,等等等等。“文

革”結束後,黨員重新登記,有人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是“四人

幫”時人的黨,說說,是怎麼混進黨內的?我覺得我無話可說。

如果我說,我的黨員是一擔擔大糞挑出來的,人們一定覺得很可

笑,而且可能沒人會信。可惜事實的確如此。我學會了除駕牛耕

地以外的幾乎所有農活,如果現在讓我再回到鄉下去,我一定能

夠憑耕作養活自己。

我是一個非常傻的後知後覺者,在同伴們已經紛紛開始回城

的時候,竟然和幾個同樣傻的人寫下了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的

決心書D

現在,事隔二十多年後,我還能很清晰地記起我在紮根決心

書上簽完名的那個傍晚。我和一個非常要好的女友坐在木麻黃樹

下,望著綠波蕩漾的稻田和遠處即將落山的太陽,女友問我,你

真的要在農場待一輩子嗎?.我一點也役猶豫地說,是啊。她又

說,你爸爸媽媽同意嗎?我說,不知道,可能同意吧。說這話

時,我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但那時候我不懂疼痛。現

在想起來,當時的那種感覺,應該是倜悵多於疼痛。我並不知道

前方可能會有什麼東西,我隻是覺得,我應該那樣做,而且好像

也隻能那麼做,盡管沒有任何人勉強我。

後來有一些詞學曾指責我,說你帶頭搞什麼紮根農場幹一輩

子革命,你最後還不是去讀大學去了,而我們隻能當工人。我隻

能很抱歉地笑笑。那候我沒有任何解釋。後來又有另一些同學

為我說話,說誌紅還在農場的時候,你們不是已經回城了嗎?再

說人家去讀大學,是自己考上的,又不是走後門溜去的。當時聽

到這些議論,我真是百感交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貼金的意

義,弄不好,還有自找麻煩的危險,或者像要為某種極左的東西

辯護。但這確實是我經曆過的精神曆程,作為一個知青,我得到

的可能的確比付出的多,但並不能因此說,我們得到的全部都是

垃圾。

今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三十周年,已經有不少報刊和書籍

在大做文章。對於這麼一個曆史背景和政治背景較為複雜的大規

模的運動,自有嚴肅的學者去進行研究,而批判和詛咒這樣的事

情,早在20多年前就有人做了。況且每一個不同的個體,可能

所遭遇的命運和境況是不同的。我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自問:

這三年的知青生活,你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其實這麼多

年來,我一直在避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不是乏善可陳,而是一

種感情上和理智判斷上的兩難,我的想法和感受純粹隻是我自己

的,我代表不了別人,別人同樣也代表不了我。在當今這個時

代,代言人的角色是可笑的,你不要以為你是誰,你隻是你自

己。

現在,我可以回答我的自問了。我得到的是理想主義,我失

去的也是理想主義。理想主義就是理想主義,沒有什麼真理想主

義和偽理想主義。我對理想的理解很簡單,就是用自己的勞動,

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這就是我十七歲時對理想的認識,可

能很簡單也很膚淺。我不知道這是否中毒太深的緣故。我們在寒

冷的冬天赤著雙腳下齊膝深的魚塘裏挖塘泥,在太陽的暴曬下挑

運河灘上的沙子,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為了改良土壤,讓瘦瘠的

黏土地變成既肥沃又鬆軟的良田。隻是短短的一個冬季,我們的

汗水就有了回報:當年種下的花生,到夏季收獲的時候,從原來

畝產一百多斤增長到二百多斤,幾乎增長了一倍。我們把收獲的

果實人挑肩扛地送到鎮上的糧倉去,讓它變成國家財產的一部

分。這就是我當知青時的主要生活內容。我不過比其他知青更賣

力些,也或許我的賣力作為知青積極接受再教育的一種表現,得

到有關部門的嘉獎,這嘉獎又大大地鼓勵了我的榮譽感(或許還

有未被察覺的虛榮心?),我不但自己努力勞動,而且也鼓動同伴

們一起努力。我覺得我們的勞動是崇髙的,有價值的。

讓我內心感到震撼的,是由於另一個同樣紅得發紫的知青。

那時已是真正的知青運動後期,我們從各種不同的渠道聽到各種

不同的傳聞,比較主要的內容則是一致的,就是知青運動可能是

錯誤的,大規模的知青返城已經開始了,以前紅遍全國的一些知

青典型,有種種傳聞說他們是錯誤路線的代表,是黑典型甚至黑

爪牙。直到這個時候,我依然很遲鈍,我覺得這一切跟我沒什麼

關係,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們說,你

知道嗎,XX(就是那個紅得發紫的知青)每天晚上都在十二點

以後出來轉悠,別人跟他說話他也不搭理,老是圍著那幾棵木麻

黃樹打轉轉,一轉就是上百圈,然後又像夜遊神似的回去睡覺

了。白天人家跟他說話,他也是答非所問,要不就是傻乎乎地衝

著別人笑,嚇人得很。我跟這位知青並不太熟,他比我早一年下

農場,而且比較早就當上了場領導,還轉為拿以工代幹工資的國

家幹部,這就意味著他不能像其他知青那樣通過正常的招工程序

返城。他的境遇曾是很多人羨慕的,後來又有很多人慶幸好在自

己沒有像他那樣。聽人們傳說他的症狀後,我也留了個心眼注意

他,真的發現他經常兩眼發呆,一副心不在焉神遊八方的樣子。

很多年之後,我才能比較冷靜地分析這種現象,我想,他的內心

一定正在發生某種嚴重的衝突,大概有什麼東西崩潰了,斷裂

了,他在精神上一定感到了某種強烈的苦痛和無援,他的轉圈圈

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緩解。

當然,我當時可沒有什麼清晰的認識,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

白,我隻是覺得,那段日子太多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的直覺

和判斷力都受到了嚴重的挑戰,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

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價值的,可笑的,你幹什麼還不走?還

等什麼?晚上一閉上眼睛,似乎就聽到那位知青沉重而又瘮人的

腳步聲。我承認我不是那種意誌十分堅強的人,終於在“文革”

結束後的第一次全國高考時義無反顧地報了名,在參加完高考還

沒得知成績的時候,又隨著招工大潮回到了城裏。我至今記得我

們農場的管委會主任在招工前找我們幾個知青崩幹談心,希望我

們能留下來,可是,我們一窩蜂都走了。我們真像是一群逃兵。

以前在戰場上,逃兵是要被槍斃的。

我並不想為我當時的行為辯護。我們是一群精神不健全的

人,既不能為自己又不能為曆史負責,我們常常很輕易地放棄承

擔,把責任一古腦地推給曆史,推給環境,推給他人。其實,在

那個特殊的年代,誰也不可能是徹底的無辜者,每個人都應該為

自己的命運承擔一份責任,而我應該為自己承擔的,就是狂熱、

幼稚和天直所帶來的一切,包括光榮和恥辱。

十多年後,

的題目是《理想主義的合理邊界》。選擇這樣的話題,當然與朱

學勤的研究領域有較大的關係,但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對這個問題

有興趣。我很想知道作為同齡人同時又具有較深學養的人是如何

看待理想主義的。我對他的回答十分認同。他認為在中國理想主

義曾經飽受意識形態的毒害,隻有經過清洗才能成為健康的理想

主義。而所謂健康的理想主義,說到底隻是個人的生存方式,隻

是一種個人的選擇,它不帶有集體性的強迫。尤其是這後一句

“不帶有集體性的強迫”,這是一句非常關鍵的話,它使纏繞了很

久的苦惱迎刃而解。在很長的一個時期裏,我們並沒有選擇的自

由,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有多少人願意選擇上山下鄉呢?也許我

也不願意。我們隻能在一個給定的框框裏生活,同時又為這個框

框染上美麗的光環。這種框框式的生活給人的精神和心靈所帶來

的壓迫和鉗製,隻有在跳出這個框框後才能看得清楚。

這當然都是後話了。我隻記得離開農場後的很長一段時間

裏,我從不與人談起知青這個話題。我既不參與批判也不參與謳

歌。“文革”十年和三年多的知青生活,給我留下的最為寶貴的

精神財富,就是質疑。任何的動機和前提,都在存疑之列9我將

此視為個人精神創口上結的一個也許還算良性的疤。

但我也分明感到,理想的激情在漸漸地離我而去。日常生活

的通俗化和功利化,在日益消解我的承擔熱情。我沒能成為一個

徹底的革命者,也做不成玩世不恭的逍遙者,我淹沒在芸芸眾生

之中,就像一滴水回歸大海那樣自然。在後來的生活中,我不斷

地調整和平和自己來適合劇烈變化的時代,我長大了成熟了,在

I

人們最狂熱的時候我也能動不聲色,說不上心死,但完全可以

說,這顆心已經衰老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是不是就一定願意選擇80年代後的

生活呢?從大的氛圍來說也許是的,但作為一個具體的個體,我

卻留戀70年代我的朝氣和熱情。可惜的是,我們在把洗澡水倒

掉的同時,把嬰兒也一同倒掉了。

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我曾經那麼革命地生活

過,而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這麼革命地生活了。

過去的,永遠過去了。

白雪中的小木屋

蒙從遙遠地方寄來這張賀年卡:白雪皚皚的原野上,立著一

間淺棕色的小木屋。透過木屋那扇小小的窗,有一簇小小的紅色

的光。這是童話中那有著尖尖屋頂的、未經刨整過的圓圓的原木

造成的小木屋。那簇紅光,應該是守歲的主人點燃的那節小小的

蠟燭吧?在漫天大雪中守著這節小蠟燭,她(也許是他)溫暖

嗎?

小木屋後麵,是蒙那一手美麗而飄逸的字——節日快樂!蒙

搞了一輩子古漢語研究,從思維到表述都透著訓練有素的簡潔和

莊嚴,就像當年她給我的第一印象。那年她已年近六十,裹著一

身黑呢套裙,脖子上係著一條純白的真絲圍巾。冷暖兩種色調在

她身上結成一股難以描述的氣韻,讓你覺得離得很近而又遙不可

及。美麗而又智慧的女常常是個無底的謎,她在得寵於上帝的

同時被阻隔在人群之外,這種女人多薄命和孤獨。所以我總以為

女人最好居其一端,或美麗或智慧,絕不能二者兼得。美麗者人

雖不能得卻心向往之,隨之者眾,便不會寂寞和孤獨;智慧者則

能以冷眼向洋看世界,以知識和才華去通透世態炎涼,貫穿自我

人生,哪怕流年似水,心且不易老,壽命自不在話下了。然遍觀

人世,美麗的女人很多,智慧的女人卻很少,美麗而又智慧的女

人更是人間極品,難覓其蹤。最初見蒙,便生出這堆雜亂的念

頭,自然不好向她說的。

我們應該算是兩代人,兩代人十分偶然地碰在一起,爾後又

能不斷地相互走近,實在應該歸結於一種緣分。那年我們在飄著

薄霧的那美麗的湖邊漫步,繞著那幾株剛剛冒出鵝黃的柳樹來來

回地走,初春的雨絲在寒風中蕩來蕩去,蕩成片片雨花似的雨

粉灑滿了我們全身。那真是個揮不去寒氣的早春啊!

現在我在南方,在我自己溫暖的有著柔和光線環繞的小書房

裏想像著蒙。我想她肯定是從她那故紙堆中偶爾抬起頭來,在突

然間發現了日子的流逝,發現了這個節日的到來,然後匆匆上街

買了這張賀卡,然後匆匆寫了簡單的祝辭就寄來了。她說過她忙

得要死,她還說過形式總是次要的。我在這無端的想像中回憶起

那年在湖邊我們曾經有過的無數話題。在她說這兩句話的瞬間,

我覺得這個滿腹經綸的女學者,簡直就是個童性未泯的女孩子,

真誠而純情。想著這兩種品格在如今日漸稀薄和罕見,我心中便

湧起無邊的悲哀。就是那次漫步,她對我說,朋友之間交往,有

時並不是平等的,那是因為各人充當的角色不同,尤其是女性朋

友,總有一方是傾訴者,一方是傾聽者,那能夠傾訴的一方實在

是很幸福的,因為她麵對的是一個可以信賴和理解自己的人,盡

管這可能隻是一個輯短的過輕■,但畢竟可以讓自己得到鬆弛和調

整。她說她辦乎充當方二輩子的傾聽者,那當然也是很幸福的,

她因此聽了另的無數故事而自己的故事卻沒有傾聽者。她笑眯

眯地對我說V'g若情就僚在告訴我她想買兩棵小白菜而菜

場早就收攤、人\。

我總是‘她心瓦深處的門口自覺地停住腳步。我不願走進

去。我知道人的心裏總有一塊為自己保留著而別人永遠無法走進

去的地方。她多年前就有一個朋友對我說過一句深刻至極的話,

他說你知不知道在笑臉後麵常常有一顆哭泣的心?蒙走過的橋肯

定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所以她不會大驚小怪。隻有我還欠修煉,

她越是神色自若,我越是心裏一片冰涼。

沒有傾聽者!我想起那位名叫蝌料的女作家,想起她那篇名

為《無以訴說》的小說。小說中那種夢魘般彌漫著的心靈的無助

和無望,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糾纏著我。那好像是她一生

中唯一的一篇小說,小說還在印刷廠裏,她便絕塵而去,以自己

的自殺為作品作了最後的詮釋。後來我又讀到她的一位朋友懷念

她的散文,在她結束生命的那個清晨,她的兩個朋友就坐在她隔

壁的房間裏,那真是咫尺天涯,咫尺天涯!可她終於決絕地走_

了,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留一點餘地。

有人一輩子沒有傾聽者,隻好背了東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西方一個哲人曾說,人被送到這個世界上,定有一種“曠野恐

懼”。試想在漆黑的夜置身於曠野,風呼雨嘯,雪花冰雹,日月

天光,以天地之大,可哪裏是你的棲身之處呢?所以人一生下來

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嗷嗷大哭,那實在是一種與生倶來的恐懼。

我們的古人早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歎,可見

孤獨無助不僅是一種被人類品賞已久的感覺,更是一種不得已的

感覺。我還想起十九世紀以來響徹西方社會的“尋找家園”的呼

喚,那與其說是一道深刻的哲學命題,還不如說是一聲聲痛到骨

髓的呼救和求援。

當然也有從不呼救的人,他們將聲音永遠埋在心的古井之中

而期待著來世永不為人。蒙就曾問過我,若真有來世,你想成為

什麼,我一時無言以對。蒙說做一是海底的石

頭,因為世間一切有生命之物,^難。那天,

瞧著被寒風吹向湖麵的那幾片冬的嫌啦我I蒙的想像

力真是無與倫比。

那麼,我該如何詮釋蒙的璉蒙匆匆擠

進人群在一大堆五花八門的賀年y中邀中助小傑:屋靜靜地佇

立在我麵前。我覺得這真是一間滿努簷木屋。我想

我大概可以借著這間小木屋,潛入蒙下備界,那個我不願

走進蒙也從未向我開啟過的世界。這個世界最需要的,應該也是

人類苦苦尋找的那種相知、理解、溫情和愛吧?

可我恐怕我也不能給予。如果真的能夠,那麼我願對蒙說,

給這小木屋放上一個小火爐吧,那種古色古香的可以烹出苦茶的

清香並讓朋友坐滿四周的紅泥小爐。那時,這寒冷的冬季將不再

漫長。

蒙,你能聽見嗎,能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