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化的細節
本來我已走過了那座雕像,但就在我經過它的那一瞬間,不
知是什麼一下子扯住了我的目光,我匆匆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下
來。
我看到的是一座青銅雕像。米黃色圓柱形的大理石台基上,
坐著一個手握螺號的古埃及人,他的身軀傾斜著,頭顱微揚,嘴
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雙眼上挑似乎凝視著蒼穹某處……我
覺得有點奇怪,這麼一座無論從造型、製作還是材料來看,都可
稱得上精美的藝術品,怎麼就這樣被漫不經心地置於街區的拐角
處?我疑惑地四下張望,真的,這真是清冷的拐角處。在我停下
來細細觀賞的這十來分鍾裏,隻走過了寥寥數人,而每一個人,
都對這座雕像視而不見。
我再次繞著雕像轉一圈,企圖找到它的名稱、創作者以及創
作時間什麼的。在我們的習慣裏,這些似乎是必須的。可惜,我
什麼都沒發現。我有點遺憾地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
頭望望它,它依然那麼恬靜地端坐著,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這是我到歐洲的第一天,在德國科隆大教堂附近的一個拐角
處與歐洲文化的第一次邂逅。作為一個對歐洲文化隻有紙上見聞
的東方人,下車伊始就有一點遺憾、一點不平——因為那座佚名
的雕像,以及那位佚名的藝術家。不是說歐洲是藝術和文化的天
堂嗎?怎麼可以讓藝術和文化這樣餐風露宿、孤獨寂寞呢?接下
來的十幾天,在我遊曆了那些名聞遐邇的歐洲名城之後,我才發
現,我當初的遺憾和不平是多麼地膚淺……
就像中國文化的深不可測一樣,歐洲文化的博大精深也絕非
一文、一著可以蔽之。這是一片上天特別眷愛垂青的大地,在這
片大地上行走,一不留神就會與沉積的曆史和藝術撞個滿懷。真
是動也文化,靜也文化,繁也文化,簡也文化,刻意也文化,自
然也文化。文化在這裏,不是理論家筆下的硬邦邦的有著幾百種_
界定的術語,而是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可感可觸的細節,這些
細節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使一個立體的、活生生的歐洲同樣—
顯得唯一和不可替代。
不知道歐洲人憑什麼那麼自信。是因為數千年的文化積澱?
還是數不清的充滿藝術美感和宗教精神的宮殿、教堂?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走進歐洲,感覺就像是走進了一片凝固的曆史,而
每個歐洲人,好像都願意停留在這種狀態中,以不變應萬變。據
說,在歐洲大陸,人們已形成了一種抗擊時髦文化的共識。而具
體的對象物就是美國文化。這一點不知是否有人去作過論證,但
在歐洲的許多文化名城,確實很難見到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即
使有,它們也散布在遠郊,與古老的街區幾乎不能相望,想以新
城取而代之,那更是連門兒都沒有的奢望。在意大利的佛羅從薩
和羅馬街頭,處處可見殘垣斷壁,一副素而朝天的樣子。聽給我
們開車的意大利司機說,政府有明令,別說動一塊磚頭,就暗洗
刷自家的外牆,也必須經過批準。羅馬的地麵,至今鋪的還是幾
百年前的小正方形黑青石塊,依稀中仿佛仍聽得見中世紀的馬蹄
聲在空中“嗎、嗝”回響
珍愛自己的文化和曆史,是一個民族成熟自信的表現。而歐
洲人對這種珍愛的收放自如,更顯出一種難得的大家風範。那些
早已被列為世界級文化遺產的地方、那些讓世人振聾發聵的地
方,如羅浮宮、凡爾賽宮、巴黎聖母院、古羅馬鬥獸場等等自不
必多說,當地的政府和人民無法不像愛護自己的眼睛那樣愛護它
們,據說羅浮宮為了清除宮藏油畫上經年陳積的灰塵而又不損傷
原畫,采用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激光清洗法,用這種方法清洗每平
方厘米的畫麵,就需要整整一個小時,其精細和嚴謹簡直到了極
致的地步。然而歐洲人同時又是十分曠達的,同樣是國寶級的東
西,也可以讓它毫不張揚地、樸素地存在於市井人流之中。就在
距佛羅倫薩精美壯觀的市政廣場不到二百米的一個靜悄悄的小巷
裏,我們找到了《神曲》的作者、偉大的但丁的故居,故居與周
圍古樸的建築融為一體,如果不是那麵凹凸不平、石塊裸露的牆
上鑲放的一座極小的但丁銅像,誰知道這裏曾是一個偉人的故居
呢!要知道,但丁不僅是佛羅倫薩的驕傲,更是意大利和歐洲的
驕傲啊。由但丁又聯想到布魯的那個撒尿小英雄於連,據說這個
不到六歲的小家夥用一泡尿澆滅了正燃燒的炸藥導火索,拯救了
整個布魯塞爾城,因此而成為比利時人民心中的民族英雄。而就
參
是這個小英雄,也僅僅占據了首都街頭一個不到三平方米的拐角
處,每天笑容可掏地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政要或平民,他的故事
和精神,也因此而在世界各處飛揚。這樣化神奇為平凡的例子在
歐洲真是隨處可拾,譬如布魯塞爾中心廣場偏於一隅的天鵝咖啡
館,曾是一百多年前馬克思、恩格斯醞釀《共產黨宣言》的地
方,如今斯人已去而它風韻猶存,雖沒有明顯的標記,但我分明
看到,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會默默地在它門前站立、端
詳,再照上數張相,然後才悄悄離去。還有巴黎鐵塔的遠計師埃
菲爾,他為巴黎創造了一個世界性的標記,巴黎人感謝他的方
式,也是讓他矗立在塔下的一個角落,不留心根本就見不到他,
而以他命名的鐵塔,卻高聳入雲。
這就是我所見到的一些小小的細節,它們大概隻是歐洲的隻
鱗片爪,也許什麼都說明不了,但是一縷縷思想、文化和藝術的
芳香,卻穀這些隻鱗片爪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形成一種彌漫在
空氣中的氛圍,令人流連忘返a
相比起那無處不在的曆史與文化的遺址、遺物,科隆街頭拐
角處的那座佚名雕像,的確就連小巫都算不上了。也許幾百年
後,這座雕像的座基上,會刻上一個巨人的名字,那也未可知。
歐洲人浸潤在這種特殊的氛圍裏,對髙貴和平凡,早已有了平常
心,所以,他們處理曆史和文化的方式,已臻出神人化,該凸顯
什麼,該收斂什麼,把握得恰到好處,和諧自然,由不得你不服
氣。文藝複興的太陽並未墜落,它以自己永遠的光芒,照耀著這
片大地。
顆心便漸漸釋然。
弟弟的吉他
弟弟背著他那把吉他走了。
我瞧著他的背影,什麼都說不出來。其實我知道他很希望我
說點什麼,可我終於什麼都沒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把弟弟歸到少男少女的行列中去。事
實上他已經二十六歲了,無論如何不能算小,可我總覺得他還是
個孩子。他七歲那年還是我牽著他的手帶他去上學報名注冊,這
事就像發生在昨天。應該說他屬於我們眼中幸運的那代人,他們
不用上山下鄉插隊落戶,髙中畢業就可以直接上大學。大學畢業
時,弟弟才剛滿二十一歲。
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念書,那年頭什麼怪事都有,一個班裏的
同學年齡差跨度是十五年,最小的同學可以稱最年長的同學為叔
叔阿姨,所以我和弟弟是同學也不足為怪了。不同的是我讀文
科,他讀理科,可那時我實在顧不上他,偶爾去一趟他們宿舍,
簡直髒亂得連腳都插不進去。很快,畢業了,我們各奔東西,他
被分到桂林一個研究所。我們通信,他的信常常寫得又長又潦
草。那信給我的印象是他活得好像還挺帶勁。
春節我們回家探親,兩人依偎著說說悄話,我是姐姐,又結
了婚,我們多年的親情加友情可以使他將他所有的故事都講給我
聽,我便盡其所能為他的故事進行縝密的分析,我甚至認為我可
以為他開出醫治百病的良方,為他指點迷津。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隻是個蹩腳的聽眾。0為我實在不可能處
之泰然地聽他的故事,我常常會很快地跌進他故事的情景之中,
最後卻無法迅速地抽身出來。我總覺得年紀還小,不應該成為這
些故事中的主人公。
男孩子給姐姐講自己的故事,總與情感生活有關。他曾經喜
歡過他們所裏的一個孩子。他說那個女孩子就像一棵純潔的小白
楊讓人憐愛,於是他勇敢地衝鋒陷陣,但小白楊卻沒有讓他保護
的意思,斷然拒絕了他的情意。“這沒什麼,沒有愛情還可以有
友誼嘛”,他很豁達地對我說。我的欽佩之心油然而起,男孩子
看來是不一樣,拿得起放得下,這真讓人刮目,雖然他是弟弟。
當然在刮目之餘我仍不忘行使姐姐的權利,“你還小,著什麼
急!”那年他的確小,隻有二十二歲,這種年齡的男孩子到底知
道什麼是愛,我很懷疑。
接著便有女孩子喜歡他,為他洗衣服、縫被子、買營養品、
借參考書。那是個極溫柔的女孩子。弟弟說跟她在一起很開愉快
但絕沒有激情,她太溫柔太順從了,從不對他說個“不”字。他
堅持認為這是友誼,可我卻認為,如果你不打算愛她就要注意保
持一定的距離,別把火燒起來再自己溜掉。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有
分歧。他後來果然隻接受那女孩的友誼而不肯將自己的愛奉獻出
去。我憑直覺就知道他冷淡的是一顆怎樣的心。他說他很遺憾,
但不想勉強自己。他的確沒什麼大錯的地方,我隻能寄希望於女
孩子的承受能力。女孩子雖然是水做的骨肉,但許多事實證明她
們在需要堅強的時候是會堅強的。
後來他結識了一個很棒的女孩子。這“很棒”當然是弟弟的
感覺,可我總覺得這“很棒”裏帶有男孩對性的一種天然而本
能的崇拜。當然我沒能找出更多的事實來證明這一點。又是一種
憑直覺。可這女孩早已名花有主,弟弟當然不會橫刀#人所愛。
這點我很清楚。他雖然在很多方麵自由瀟灑得像人們眼中的“現
代派”,但骨子裏卻傳統至極;他在理論上很進步,但在行動中
卻不具有超前意識。女孩在結婚前給他掛了個電話,電話一通便
開始抽泣,兩人通話長達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鍾。我很驚異在這
中間怎麼會沒人幹擾。弟弟說他勸她要三思而行,千萬別勉強自
己,儼然一個大哥哥形象。最後那女孩還是結婚了。弟弟悶悶地
對我說,我說不清是不是愛她,我們很談得來。我很生氣她不能
確定是不是真愛自己的男朋友就貿然結婚。但我沒有勸住她。弟
弟說那天晚上他喝了七八兩桂林三花酒,第二天蒙頭大睡了一
天,讓一切都在朦朧中遠去了。弟弟說話的神情讓我想起一首
歌,那首歌名叫《初嚐寂寞》。
後來弟弟就玩上了吉他。我喜歡聽吉他那沉沉的弦音,它會
讓你的心一下子就跟著顫抖起來。也正因為這樣,我從來認為吉_
他不是一種吉祥物,它隻能與某種心境吻合。那段時間弟弟到廣
州進修,住在我自己的小家裏,晚飯後就沒完沒了地彈吉他。這
時我已經開始關心弟弟的終身大事,因為我不主張獨身主義,它
會使人時常提醒自己生活在一個殘缺的世界裏。不過在愛情問題
上我又很信命運,或者叫緣分,我認為這東西是水到渠成、瓜熟
蒂落的結果,主觀能動性在這裏沒有太大的作用。弟弟對我的理
論大不以為然,他認為“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
來”,他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會感動上帝,使他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對他一腦門子的浪漫念頭無話可說。
再接著就有了一段讓他如癡如醉的,真正可以稱之為初戀的
日子。我見過那女孩子,一隻十分可人的小羊羔。於是我開始考
慮修正我的理論。
事情的發展順利、正常而且健康。我經常給弟弟灌輸一些注
意事項,譬如責任感啊、禁區啊之類的東西。弟弟是全盤接受,
而且那神情極其莊嚴。這期間弟弟曾把他們之間的通信選擇了一
兩封讓我過目。那裏麵有一些極純、極雅的海誓山盟。
後來弟弟又往來了幾次,每次都背著那把碩大無朋的吉他。
有一天,他從小羊羔那裏回來,我發現有一根粗弦斷了。弟弟說
是在公共汽車上讓碰斷的。那天晚上他用那把斷了琴弦的吉他邊
彈邊唱,那曲子根本不成調兒,但弟弟那漂亮的男低音要比平時
動人得多。那天晚上我倆把三大本流行愛情歌曲都唱了一遍,最
後我和弟弟都明白了一個事實,就是全世界的愛情都躲到歌裏去
了,我們很傻氣地想把從歌裏揪出來。我們當是徒勞的。
小羊羔不是煮熟的鴨子,終於蹦蹦跳跳地走遠了。走了,就
沒有再回來。剩下一個傷心的牧羊人。
我感到我老了而他們正年輕。所以我不能對弟弟說什麼。我
總不能再給他背誦“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
全”,盡管這詩由於年代的久遠而愈發散出一種酒的醇香。也許
我該對弟弟說,珍惜你那把吉他,別讓那根弦老斷著。
不過我終於沒說。弟弟走過了二十六歲,不再是一個毛毛躁
躁的小男孩,買不買琴弦,他會考慮的。
從纏足到隆胸
我的外婆是小腳,她從不讓人看她的腳,直
到她過世,她的那雙小腳就沒見過陽光,洗腳從
來都是在晚上,而且是躲在沒人的暗處裏進行。
小時候我幾次問外婆,你纏腳做什麼?外婆說:
“不纏腳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當年我小,自然
不懂這其中的理兒了。
如今我再不用外婆破譯纏成小腳之謎了,原
來這都是男人惹的禍。在男權統霸的時代,女人
的美醜標準是由男人製定的。宋代男人們推崇女
性柔美,柔到了一步三搖,一聲三歎才是極品的
地步,於是纏足便開始了。纏足既可把女人的腳
丫子小巧化,又可以限製女人的行動自由,難怪
中國民間把女人們紅杏出牆的行為稱之為“跑破
鞋”。如果都“小腳化”了,就跑不起來了。就是想走動走動,
也極不方便。纏足原本是男性對女性的摧殘,可是臭男人們卻能
把纏足“審美”化了,再用倫理的、道德的謊言把女性調教得自
覺自願地鑽進纏足的這個套兒。這世上最壞的動物可能就是人群
中的那些男人了,連公狼也不會為了愛母狼,先咬殘它一條腿吧。
女人纏足已成荒唐、殘忍的一段曆史被國人翻了過去,可國
人摧殘女性的手段並未停止。由於有了恥辱的那麼一段曆史,再
想出歪點子、怪點子讓女人上當已經太難了,於是男人們學會利
用“他山之石”,開始攻玉。西洋人的束腰隆胸不錯,於是男人
們開始了新的“女人時尚”策劃。豐乳瘋到了“女人都瘋狂”的
程度。穿件緊身衣,突出乳峰已夠了,可是此峰不如彼峰高,於
是糊藥,於是注射石蠟,後來又發明了手術加入矽膠,加入鹽水
袋,胸是挺拔了,可是後患無窮,付出代價的還是女人。每年世
界上因隆胸而致殘的婦女已直逼患乳腺癌的婦女了。
男權統霸的社會,總是把女人的美固定在摧殘女性的肉體基
礎上0男人也講美,洋人的嘴岔子大,國人的男性怎麼就不去拉
腮幫子?洋人的彝子大,國人的男性怎麼不去隆彝子?男人醜了
是酷,酷不了還可用溫柔相補,溫柔也沒有的,還可用智慧、金
錢來助威。婦人就慘了,若自身“資源”欠佳,累死也白搭。
把女人的美純自然化、玩物化,把男人的美社會化、物資化
這種不公平的存在就永遠實現不了男女平等。女性的美化與男性
的美化都是社會意義與自然意義的統一。男人用洋人的標準要求
東方的女性,那麼你就別忘了自己的差距,西洋女人胸大,是天
生的。多數人不用人工培育,所以個別人胸平免不了有幾分自卑
感。東方女人胸平也是天生的,大家都是一樣,男人看著有什麼
不順眼的?要說最不順眼的我看就是國人男性的“臭腳”了,怎
麼就不通過手術處理處理,讓它強硬一點兒好與人家對抗呢?
如今對女性的歧視已無孔不入,把女性的形象商品化,用美
女配香車、用“美女拉動經濟”、用“美女公關”,這都是“利
用”女性、褻瀆女性的新的歧視手段。
女性由於社會地位的弱勢,所以必然是圍繞著男權的軸心
轉。由當年的被近纏足,到如今的自願隆胸,這些違背自然、違
背人性的行為正是男權文化的見證。實現女性獨立,僅僅靠女性
的自強自立是不夠的,男性的強權觀念不打破,男性的審美觀念
中就永遠有把女性“玩物化”的成分。打破男性的強權觀念,首
先要實現女性在政治上、經濟上的獨立。否則的話,女性的美,
永遠被男人操縱著。
在科爾沁草原讀普希金
——《葉甫蓋尼?奧浬金》。這書是
我老師範作信的。萬幸,她在那場浩劫中還保存著這麼一部經
典。她用一串珍珠項鏈從一個烏蘭牧騎的舞蹈演員那裏換的,書
是演員的小姑送她的,可是她隻喜歡彼得堡,不喜歡普希金。
第一次聽到普希金的名字我以為他珍貴金屬呢。當我知道他
是詩人時,我也能會到詩人的“稀有”和“金貴”了。那時我除
了會背“鋤禾日當午”而外,再見到的詩IK就是毛主席的詩詞
了,沒想到外國也有人會寫詩的。
我向範老師提出措這本書時,她猶豫了片刻,“可憐的一代
人,拿回家讀吧,千萬別張揚,眼下不是讀普希金的年代。”
我知道了這本書的來曆,自然懂得這本收的珍貴,從當時的
喉舌導向大批判中,我知道我帶走了一本“封資修”。
回家這一路我的心就跳得慌慌的,我不是被普然金的激情打
動了,我好像自己成了“地下工作者”,胸中藏著一遝遝査禁的
傳單,一種犯罪感在咬嚼著我的心。我是貧農的後代,爺爺是黨
員,爸爸是黨員,我那年也入團了,可為什麼偷偷帶一本不健康
的書回家呢?我怎麼就禁不住誘惑呢?
我終於找到了饒恕自己的理由,我是用批判的眼光看嘛。
我家下鄉的地方是科右前旗北部的一個小山村。我們租借了
趙寡婦的一間半草房,房子的後邊是一座不算太陡的山,山的陽
麵長滿了野生的繭樹、白樺和人工種植的白楊。
在那片沒人打擾的林子裏,我一頁一頁地讀著《葉甫蓋尼?
奧捏金》。我讀到了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情感,我好像看見了一張
張鮮活的臉,他們是那麼的真實,真實地愛著、真實的悲傷、真
實的痛苦,可我們眼下的一切都籠罩在虛假之中,達吉雅娜的痛
都那麼優美,像是人類一切美好情感悲傷時的記錄。我活得真實
嗎?我的身邊怎麼像達吉雅娜一樣的姑娘?我的情書怎麼就不能
像達吉雅娜那樣寫?
我的周圍也有像普希金筆下一樣的鄉村:“我愛那沙土的斜
坡/村舍前的兩棵山梨/小小的旁門/殘破的籬笆/天上灰色的雲塊
/穀場前的幹草堆/濃密的柳陰下的池塘/小鴨的悠閑自在。”這一
切在我的周圍都找到。還有一個房東的漂亮女兒。她娘說了,隻
要我們家給她女兒辦成商品浪戶口,就給我當媳婦。娘也願意。
我向老娘撒了謊說:“我一年前就搞了對象。她爸是糧店主任,
她們家吃細糧隨便”老娘信以為真的,樂得天天喜洋洋,趙寡婦
氣得天天雄赳赳,說從八月起每月加兩元房租。多虧那房東女兒
還算善良,偷著把家裏的青菜和沙果往我們家裏送,其價值也超
過了那多加的兩元錢,否則,我們的日子還要艱難。我拒絕用戶
口的方式換對象,是因為我相信這世上會有愛情。
讀完了《葉甫蓋尼?奧涅金》,我從傷感的情緒中回到了現
實。背上老娘給我穿的那串鹹菜疙瘩迎接新學期了,普希金卻揣
在懷裏。激情不許燃燒,但火種已經埋下,人類美好的情感是任
何政治和強權都無法壓抑的。後來我就用詩的形式寫了情書,終
於騙到了一個媳婦。
幸福從早餐開始
想到十年前我吃早餐的狀態,我就覺得這裏的人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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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千萬別小看了一頓早餐,這可是一個人一天的序曲。國人的
文化本來就是飲食文化,誰若把“文化”的序曲弄得馬馬虎虎,
文化受了損失不說,自己身體的設備也拚垮了。幸福的生活是從
早餐開始的。
可我東北家鄉人的早餐大多是兩根油條,一碗豆漿,有的連
豆漿都不喝,是騎著自行車,三口兩嘴就吞下了那兩根油條兒,
那副吃相有點像世界在鬧饑荒。稍文明一點兒,有紳士吃相的也
不過是一碗餛飩或一籠包子,無非是坐在那吃,反正吃得飽就算
好。可這裏人的早餐就不僅僅填飽肚子了,而是在滿足口福,品
味生活了。吃早茶就不必說了,因為那些玩藝畢竟不是咱老百姓
過日子天天都享受的。就說這大排檔裏專供咱市井之人享用的早
餐吧,就花樣翻新,天南地北風味應有盡有。也許有人覺得這不
奇怪,如今這商品經濟年代,服務業繁榮,在祖國的各個角落都
能吃到“五湖四海”,可是這裏人的吃法保準與你不同。
同是一碗粉,三分鍾之內吃完的十個中有七個人是外地人,
剩下那三個即是本地人也工作在外地人當領導的單位。真正的本
地人吃粉都先用筷子把米粉夾到羹匙裏,然後再用羹匙送進嘴
裏,而且每次僅夾兩三根粉,動作斯文,不緊不慢,就這一作派
和和吃態,我十年之功愣是沒學會。有的年紀稍長的本地人,吃
粉的時候還要一杯米酒。因為這碗粉的內容豐富,可加人肉塊
兒,可以另要豬腳,可要牛腩,也可要叉燒Q要是給北方下酒,
這足夠四條好漢喝下一瓶六十度的二鍋頭了。不了解本地人,你
就先吃一碗米粉,這一碗米粉,就能讓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會吃的
了。都說桂林米粉好吃,其實那是沾了桂林的名氣,桂林米粉好
吃僅僅是、好吃在粉上,那碗米粉內容多半就虛張聲勢了,扣除青
菜,鮮¥和肥肉沫,真正的“幹貨”不過是幾片像紙一樣薄的叉
燒,內在質量上與本地的比就顯得貧窮了不少。
就這一碗米粉,足夠讓一個好漢雄赳赳氣昂昂挺到中午不必
加餐了。
本地人麵對這碗米粉並不急於狼吞虎咽下去,還有他們幸福
的緣由,因為吃粉的一桌人,彼此都認識,他們幾乎是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都喜歡選擇一個粉攤,甚至就那張一固定的台,而且
就他們哥幾個,有的人連老婆老換了,可是早餐吃粉的弟兄卻沒_
換。一碗米粉,一杯米酒,山南地北,海闊天空;從股市漲落到
“足彩”、“福彩、從伊拉克武器核査到以色列又挨人體炸彈,除
了政治局的人事任免不知道,其他信息在粉攤上都聽得到,別看
兩袖清風,胸中自有五洲風雲。沒有安逸舒適的日子,誰能有這
樣的生活狀態。
都說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那麼相似的生活狀態一個碗應該
盛得下,我們不是把生活比做“有碗飯”吃嗎?一簞食,一瓢飲
令顏回都不改其樂了,我們天天吃內容豐富的米粉豈不是幸福的
日子。
魯迅屬於人民
毛澤東在《魯迅論》裏稱“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我看要算
是中國的第一等聖人;孔夫子是封建社會地聖人,魯迅則是現代
中國的聖人”。瞿秋白在他篇著名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
中,卻把魯迅比喻為希臘神話中的萊謨斯狼的乳汁喂養
大的英雄。
“聖人”的稱號魯迅沒有聽到,我想他如果聽到了也絕不會
接受;可是“一位狼的乳汁喂養大的英雄”的比喻卻被魯迅本人
首肯。出身紳士階級的魯迅,卻把靈魂的根子一下插進了民眾的
土壤之中,他短短一生都在撕咬那由幾千年封建專製製度培植的
奴性文化和知識分子的家畜性,所以他不拒絕瞿秋白稱他是“狼
的乳汁喂養大的英雄”。
這個稱號在新中國成立後,好像沒人喜歡再提,提得最多的
還是毛主席的說法:現代文化聖人。那麼我們用魯迅這個文化聖
人來幹什麼呢?我們希望所有文化人、雜文家都成為“孺子牛”
來拉車;若說魯迅的本質就是批判,那麼魯迅對中國文化、思
想、道德、觀念上的批判精神我們並沒發揚多少,魯迅被“炒得
最熱”、最家喻戶曉的時候,恰恰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無論
哪個政治派別都爭搶著魯迅這麵旗幟,因為魯迅的雜文有“匕首
和投槍”之效。在當時,凡是參加了“戰鬥隊”的人,首先要會
背毛主席語錄,再就是要懂魯迅的“名言”了。當魯迅被封為
“批孔鬥士”的時候,他“文化聖人
的工具了。用魯迅的“匕首和投槍”。來進行團體和派別之間的
撕咬,而忘了魯迅的死敵是封建文化,是專治和獨裁。
新中國成立以來,黨和國家領導人從來都提倡發揚魯迅精
神,向魯迅學習。在小說、詩歌、散文等領域,我們雖說也沒產
生巴金、茅盾、老舍、艾青,但一批批優秀的作品使我們在麵對
那些文藝巨匠時並不臉紅。可是當雜文家麵對魯迅時,我們不僅
臉紅,而且還感到腰彎、腿軟。即便也有些稍有魯迅思想和骨氣
的雜文家,可惜在“戰鬥”剛剛開始,就首先挨了人家的“匕
首”和“投槍”。你躲過了“反右”,也躲不過“大躍進”;躲過
了“大躍進”,你也躲不過“文革”。曆次政治運動在文化思想領
域,最先挨“匕首和投槍”的,保準是雜文家。
今天江總書記提出“三個代表”是我們進行改革開放的總綱
領,我們中國共產黨人要代表先進的文化,就該發揚魯迅精神,
魯迅已被毛澤東稱為“中國現代的聖人”自然有它的先進性。可
是魯迅批判意識,如今還是難以被接受。雜文化作為一種文體,
已經或多或少地失卻了一些銳氣和戰鬥力,還一度被某些人冠以
“新基調”的高帽子,用來獻媚和討好之用。可是這“獻媚”不
成,反遭責罵的尷尬,終於讓主張“新基調”的人又重操“魯迅
風”之旗,用來繼續他們的“敲門”或“墊髙”自己,以為爬到
“聖人”的頭頂,就比聖人還英明了。
其實魯迅屬於人民,魯迅的偉大的價值是那麵上海市民蓋在
他身上的旗幟——“民族魂”。魯迅無須別人的神聖才能神聖,
魯迅也並非遇褻瀆就會貶值,魯迅永遠是人民的魯迅。
我怕人類破譯“基因密碼”
自從老夫我聽到人類破譯了人的“基因密碼”之後,我就開
始操心這脆弱得如一個西瓜的星球。已經有50億人口的人類社
會,最怕的問題莫過於資源的供應少於人口的享用,我一方麵為
人類科學的進步而自豪,可我又深怕人類因破譯了“基因密碼”
而遭受毀滅。
依照人的基因密碼,人對自身生命規律的控製那可就像“泥
人張”玩泥人一樣隨意了。捏個美、捏個醜,捏成葫蘆捏成瓢,
捏棵千古參天大樹,捏個春生秋滅的小草,都隨心所欲之事。
這世上若真有那麼一些人能活到千歲,那豈不是人類製造出一批
“活妖精”。它們的存在,可比人們用幻想造出幾個“神仙”來可
怕得多。當然了,破譯“人類基因”和“控製人了類基因”這完
全是兩回事,它絕不會像捏泥人那麼簡單,隻要拜師,就能學到
手藝,就塑造出個“老壽星”來。別說目前人類還不能把“基因
密碼”的實用技術運用於實踐,就是能運用了,誰敢運用?首先
用給誰?這可是一個既恐怖又充滿了誘惑的事情。
如果不能讓全球五十億人口同時享用這一科學成果,而是
1%、2%,這個指標怎麼分配?是聯合國大會表決,還是人權組
織決定,是由各國總統拍板,還是由民主投票選出?是先用在科
學家身上,還是先用在影星、球星身上?是先讓貴族享受,還是
先讓民眾接受試驗。
我估計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是沒資格進入首批長壽之列的。
去年我們單位組織員工兩次去“鐵嶺”旅遊都沒我的份。若不普
天降雨,老百姓的頭上是永遠得不到上蒼的恩澤。千年長壽的優
待在中國若有千分之一的名額,也該是我們鄉長先輪到吧。“一
把手”總得優先考慮,然後“二把手”,然後再依級類推,我估
計全國各地都會參照老夫我臆想出來的這個“方案”運作。那麼
像我一樣的嘍囉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去火化也都輪不上優先
權。
我倒從來不抱怒,我怎麼就沒有個“千年長壽”的命呢?我
是擔心“千年長壽”之命的隊伍裏一旦雲集了各地的領導,大家
都那麼“精明”,誰也不甘平庸,都想前排就座,都要有專車,
都想到了六十歲不讓位,那麼誰在鞍前馬後地跑,誰在台下去充
填那些“受教育者”的位子?誰來寫講話稿,誰來為他們排名先
後,誰去給他們送紅包?那麼這個都是由領導組成的“千年長
壽”社會裏,肯定要比現如今這個由“雜色”人員組成的社會更
為複雜,更多矛盾和鬥爭。我雖說進入不了這個社會,但“杞人
憂天”的焦虛還是時時困擾著我。
生命短暫其實對平民百姓並沒什麼不好,隻要誰都長不到長
生不死的靈丹妙藥,這才能保證人們在生命麵前有平等的權利。
自從有了人類以來,無論你人分幾等,官論幾品,但是生命曆程
卻從不厚此薄彼、嫌貧愛富,這個最原始,最基本的平等,才使
得芸芸眾生雖然平平淡淡一輩子,可心理上還算有了平衡點——
那就是誰都得麵對百年之內的死亡。
一旦“千年長壽”的待遇若隻能被少部分人享用,世界若不
大亂那才怪呢。這可不是萬兩黃金,你有權,你就貪,法律漏了
你的網,閻王爺早晚也收編你。如今有人能逃避死亡,而且是讓
少數人享受這個由人類集體創造的科技成果,那麼絕大數“短命
鬼”就會覺得人世間已徹底地沒有了平等,那就人為地去搗毀這
個世界比活著還舒服了。據我這個不懂科學的大腦推斷,毀掉一
個“千年之命”比培植一個“千年之命”更容易讓廣大百姓掌握
和運用吧。
生命的長短還是讓人類不能隨意地控製好,生命之所以珍
貴,是因為它有長度的,它對人是最公平的。這個基本平等是人
類社會穩定的基礎。一旦讓腐敗和強權者“貪汙”了“長壽”的
密碼,這個世界可就再難找到好人了。
感受縣城人
我對縣城的人有天生的一種好感,因為我就是縣城人。因為
中國的大多數城裏人也都是縣城人,二千一百六十個縣和縣級市
居住著近三千多萬縣城人,其中二百個地級市在十年前一半也是
個縣城規模,其本質也是縣城化的中等城市。
再大的縣城也不是城市,縣城的樓房能長高,卻長不出都市
人在高樓裏生出的“情緒”和狀態,縣城人打開窗戶就是左鄰右
舍,它是集鎮的延伸和拔節,它是放棄了土地的農民村莊,因為
即便你也學都市人那樣三道鐵窗鐵門,也實現不了“大隱於市”
的目的。
再小的縣城也不是鄉村,即使縣城裏沒有一座樓房,可是那
一間間小小的房間卻布局著人民政府的職能部門,麻雀雖小,可
它與孔雀的五髒並無差別。縣城險了沒有外國大使館之外,其他
機構都能找到相應對口的部委辦局。
一個不了解縣城生活的人,很難說他真正地了解了中國。五
千年曆史太久遠了,三百年曆史可以說都定位在縣城上。縣城也
是“陷城”,許多人的“名聲”好,“名聲”臭,都是在“縣城”
裏鎖定的。
縣城裏的人重於為人,輕於幹事,不會做事不怕,不會處事
難於立足。縣城裏做事講的是既要實實在在,又得環顧左右,太
虛了有人罵你滑頭,太實了有人說你死性,長快了有人說你要出
六指兒,長慢了有人說你少鈣。當姑娘時有過一次“風流”事,
到了奶奶的輩分,滿嘴沒牙時還有人時時在指點你當年。“我心
中隻有你”是縣城人最大的標誌,縣城人沒有隱私,縣城裏也沒
“浪漫”。稍有名氣的人,今天上午有點“醜聞”,下千就能全城
遠播,東城失火,西城冒煙,報紙和電視的傳播速度永遠沒有人
們的嘴巴快。
在縣城裏最有出息的人不是文化館裏的畫家,不是劇團的導
演,不是中學數學老師,而是縣長。我當年一個同學的油畫參加
全國美展,可全城的市民沒人誇他出息了。縣長知道了這個消
息,便找他畫了一幅像,從此他就成了縣城的名人,因為縣長家
的客廳掛了他的畫,這肯定是好,事實也是如此,第二年他被提
升為副館長,不知是全國美展的作用,還是縣長家客廳的作用。
縣城人文化積累薄,但縣城人臉皮更薄,他們把麵子看得和
自尊一樣重要,不給麵子,就是傷了自尊。朋友聚會明明兜裏沒
錢,也得衝上去買單。這頓喝了你的酒,下次找機會得補償,不
能占著別人的便宜。縣城人到了省城,到了大都市,對曾經在縣
城裏接待過的“朋友”搖身一變,隻會噓寒問暖,不舍分文的
“假客氣”極為惱火,回城後見到朋友的第一句話保準是省城人
“真他媽的虛”。是啊,人家不是縣城,髙處不勝寒嘛。可是沒過
兩月,人家又下來了,縣城人即便心中已不再悅乎,仍是笑臉相
迎,杯盡接風。沒辦法,縣城人天生就是臉皮薄,好麵子。
中國的縣城一天天在擴大,可也一天天在減少,縣城發展
了,變成了城市,可是鄉鎮發展了卻變不成縣城。十年間在中國
的版圖上已經有近三百個縣城消失,變成了城市,可是卻沒有一
個鄉鎮變為縣城。如按此速度和模式不出二百年,中國怕就沒有
縣城了。我真怕中國沒有縣城,我也真怕縣城裏的有些習俗和觀
念。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縣城卻最能體現出國人的人情和風
俗〇
粉攤
若沒有這株三百年曆史的大榕樹,“大碗妹”的這個粉攤恐
怕在這裏也紮不下根。一條筆直的馬路,像一道人工渠放水,眨
眼工夫就鋪過來了。可到了大榕樹這兒,就打了個彎兒,究竟是
誰心太軟?對這株老態龍鍾,又生機勃發的古榕樹下不了刀斧,
神樹;政府說是他們有環保意識,才讓路繞開了樹;園林部門說
是他們的努力,才讓政府下令不得伐樹。反正最受益的應該算一
“大碗妹”的粉攤了,它正挨著樹,既然樹可巋然不動,她的粉
攤動不動又有什麼意思呢。因為占路的是樹,粉攤還在樹的後
邊。由於拓寬馬路,周圍的十幾家粉攤都搬遷了,如今“大碗
妹”已是獨樹一幟,風光無限了。原來擺四張台還坐不滿人,現
在擺了十張如還有人沒地方坐,是這株老榕樹讓“大碗妹”的生
意一下子紅火起來了,有人說是借了神樹的仙氣。
這株老樹真好,它巨大的身軀要五六個成人才能摟過來,它
的綠陰之下可坐百人納涼,“大碗妹”的粉攤就擺在樹陰下,即
便是烈日當頭的中午這裏仍是陰涼爽暢。
別看粉攤前有條馬路,但過路的人很少停下來吃粉,來這兒
吃粉的大多是熟客,熟到“大碗妹”的奶奶當年開這粉攤的時
候,他們就有在這吃粉的,他們還在這兒吃粉的曆史比“大碗
妹”的年齡還大。“大碗妹”不是如今這個老板娘,她不過是
“世襲”了祖上的綽號,所以“大碗妹”真是把這撥兒老顧客視
為太上皇了。
說是個粉攤,可是除了粉以外,小吃更多,要想吃遍小鎮上
的小吃,在這吃完剛好一半了。這個粉攤的凝聚力比一個村長可
大多了,每天早上六點鍾就有占台吃粉的了。要上一碗粉,兩塊
豬腳,三隻鴨掌,四條小魚,五片豆腐,六個丸子,約來七八好
友,弄上二斤米酒,於是便雲山霧罩天南地北地海聊起來,來這
裏的常客與其說是吃粉莫若說是“神仙會”。
人們在這裏找到了交融,找到了溝通,找到了懷舊。人們把
各自角落裏的感受到和所獲得的信息都拿到這個“平台”上展
示,於是這裏就成了信息總彙。人們把各自的快樂拿到這裏來傳
遞,於是這裏就有了快樂的源泉,人們把各自的煩惱在這裏向大
家侮〖訴,於是這裏就成了發泄的場地。
有幾個老者還是粵劇的票友,喝到興奮時便走到地中間來上
幾嗓子,贏來一陣陣掌聲、喝彩聲,引得路人都停下腳步,這好
像有點兒是為粉攤打廣告、叫吆喝了,其實‘‘大碗妹”的粉攤不
用,因為她從來就沒想到過賣粉要上規模。
這樣的“食客”其實在這個粉攤並不多,每天霸著兩人最好
位置的台,他們不像我這樣三五分鍾吃完一碗粉就走人的上班
族,他們有的是時間在這裏耗著,可正是這些耗著時間占著台位
的人,才是這個粉攤的支柱,他們支撐的不是粉攤的“收入”,
而是一種“人氣”,一種繁忙、熱鬧。這些人在這個粉攤也享有
特殊的待遇,他們吃的豬腳是從後堂裏直接拿來的,他們喝的米
酒是自己去勺的,他們吃喝可不用先付錢,十天半月結一次賬,
有的都欠了個把月,但是他們不賴賬,他們也不是沒錢,而是通
過這種形式能在業主和顧客之間得到一種信任和真誠,並在有意
和無意之間向那些先交錢再吃粉的人展示一種特權。因為在這裏
吃粉的人大多是市井平民,他們平生真的沒享受過麼“特殊”。
人們常說:“人生都有自我的舞台和位置”,在白領階層的人
眼中,他們往往不屑與這裏的人為伍。其實咱中國的老百姓,還
是這樣天天打發日子的多。也正是這樣的生活才更有人的氣息。
我在這裏吃粉的時候,就看到路的對麵那片豪華住宅小區打開的
一個個的窗戶,時常探出幾個靚麗紅粉或油頭肥腦人朝這邊眺
望,不知這些“神仙”們是討厭這裏的嘈雜,還是羨慕這裏的親
和,反正我家的鳥和狗都不喜歡關在籠子裏。
人是要接受人氣的,就像大榕樹要接受地氣一祥,沒有了這
片紅土,大榕樹是無法在聚寶盆裏活著的。
盲人的燈籠
我與兒子正忙著紮除夕夜的燈籠,後院的沈大爺喊我過去。
兩家相距不足十米,前院炒菜後院就聞著香了,所以平時也像一
家人。
過年的年貨除了年畫我早就幫沈大爺買好了,連鞭炮也買了
幾大串。沈大爺的眼睛在抗美援朝時被打瞎了,所以終身未娶,
這麼多年都是村裏派人照顧他,但過年這前前後後的半個月家家
戶戶都忙年,則由我們家照顧,遠親不如近鄰嘛。
我跑到後院問有什麼事,沈大爺伸出手,把我拉了過去說:
“今天是過年吧”!沈大爺從早晨已問了我三次了,我覺得沈大爺
好像有話想說,可是卻不說,我便勸他:沈大爺,今天是過年,
您有什麼要我做的盡管說,今天我放假了,正閑著沒事呢。
沈大爺聽我這麼說好像踏實了,他指指外邊的大門方向說:
“孩子你別笑話我,今天過年我想掛一盞燈籠。”我有些納悶,沈
大爺樂了:“孩子你別見怪,我是看不見燈籠,可我感受到了,
咱們這地方就是這個年俗嗎?掛一個吧,不是給我看,是給全村
的人看。給別人一份喜慶,我也就快樂了。”老人的話讓我眼圈
發濕。多麼善良的老人,掛燈籠是為給別人一份喜慶。是啊,夜
裏走家串戶的人多了,孩子們更是跑東家跑西家玩兒,門前掛一
盞燈籠不僅是給人們照個亮兒,那一束光亮,那一團火紅,就是
一片溫馨和鄉情。
沈老爺子的燈籠是全村最大的燈籠,我把紮兩個燈籠的材料
都用在沈大爺這盞燈籠上。裏邊接一個六十瓦的燈泡,除夕夜天
剛黑下來,我就把沈大爺這個燈籠升了起來,附近村民見沈大爺
今年掛起了紅燈籠,都格外好奇和高興,有的還拿來鞭炮,跑到
沈大爺家門前放。
沈大爺知道村民們都來看他的燈籠,高興得直捋胡子。我那
淘氣的兒子說:“沈爺爺,你那燈籠你也看見呀!”沈爺爺說:
“我看得見,聽見你們在樂,聽見有孩子在這兒玩,我就知道那
燈籠是亮的。”
從那年春節的除夕夜起,每天天一黑下來,沈大爺就拉一下
開關,為大門外的燈籠通電。為過往的行人送去一片光亮。行人
們知道這是沈大爺的一片善心,就對著他的窗戶喊“謝謝沈大
爺”。
沈大爺的燈籠後來改成了村裏的路燈,這是全村七百多戶人
家唯一的路燈。
幾年後沈大爺過世了,可是那盞燈經村委會主任特批,迄今
仍是村裏唯一的路燈。
鼠害和貓害之間的取舍
數日前我到鄉下的朋友家做客。中午,朋友為盡地主之誼,
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鄉間酒席。正準備舉杯暢飲之際,朋友的老婆
突然罵起貓來,我疑心是我這個“多餘的人”攪了人家安寧。於
是便表現出了坐立不安之狀,朋友的老婆便解釋說:“大哥,你
別多心,我生氣的是他養的那兩隻猶,我剛買來的一隻白切雞,
準備給你們下酒,生怕被這饞猶吃了,還特意用一個鐵盆兒扣
上,可還是防不勝防,你看這雞已被貓撕咬成這個樣子,還咋個
吃。”
是啊!誰遇到這尷尬的事也會發火,我的朋友見白切雞不能
吃了,也很惋惜,可他並不責怪貓,反倒說她的老婆:“你若把
盆兒上再壓一塊石頭,貓就沒辦法了,算了,下次我們就有經驗
了。”趁他們夫妻倆爭辯之機,我悄悄地拿出八十元錢讓同來的
小崔又買來兩隻白切雞。
席間,我的朋友講:廣西鄉下鼠多,我沒養猶時,每年存放
點稻穀都難,連家裏的衣服和書箱老鼠也不放過,自從我家養了
這兩隻大狸貓,老鼠便少了,連左鄰右舍都借光了,不再為鼠患
發愁。
朋友的老婆說:鼠患是沒了,可貓患來了。鄰居家去年孵出
一窩雞仔兒,不到兩個月,我們這兩隻貓,便給吃掉一半,多虧
鄰居好,否則讓我們雞生蛋,蛋生雞地賠起來,還不得打官司去
呀。
朋友說:反正不養貓,就等於養鼠。
朋友的老婆說:不養貓有鼠患,養猶有猶患,鼠患不是我們
家養的,貓患卻是我們家養的,為什麼我們要沒事找事。
我的朋友啞然。
從朋友家回來,好幾天我都放下不這貓患和鼠患的事兒,養
貓受益的有自己也有公眾,貓逮耗子是不分張家、李家的,可是_
養貓的麻煩卻隻是養貓者自己知道,你家的猶咬了別人的雞仔,
你要包賠,咬了自己家的白切雞那更是活該了。權衡利弊,聰明
人都不愛養貓了。
所以,如今的農村盡管耗子都快成精了,老百姓也沒有幾個
家裏愛養貓的。
人們都知道任何事情總是有利亦有弊,隻不過是利大於弊或
弊大於利。有人總是自作聰明地說,要“兩利相較取其重,兩弊
相衡取其輕”,我看這是難做到的,“取利”、“舍弊”的前提是看
取者是站在誰的利益之上。
就說養貓的貓患要比起不養貓的鼠患不知要小上多少百倍、
千倍,為什麼沒人愛“取”猶患之利呢?地方政府的汙染企業、
造假企業給社會和人們造成的危害與給地方政府創的那麼一點小
利比起來,還用人們權衡利弊嗎?可是在取舍之間,我們都怎麼
做了?上工程、上項目,為了要那麼一點兒回扣,給國家的財產
和人民的生命帶來了巨大的損害,在取舍利弊之間,我們有些
“有決策權”的人是取大利,還是取了小利?
利弊的大小好區別,可是讓人們下不準取舍之心的是這“利
弊”屬於誰的利弊。讓人們以善心在取舍利弊之間做到公正,就
不如讓人們在做到公正的同時就有利自己更容易了。
如果朋友的那個村,為徹底滅鼠患,那麼就可以由村民們討
論,今後養貓者,咬了別人的雞仔兒,鴨仔兒均不負責,為了鼓
勵養貓,每戶還可享受那麼一條半條“土政策”上的傾斜。有了
這些“製度”上的保證,還怕養貓的人不多嗎?
生命的鏈環
知天命者或許更知道了傷感。十年前,僅知道傷感是文學,
傷感是李清照,是李商隱。他們營造的傷感文學意境也隻是我審
美狀態下的欣賞。有境少意的傷感是別人的感動,再會移情的心
靈也無非是“嫁接”的果實,少了它本真的原汁原味。
還是那道歌,“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
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不是遊子你無法唱出流浪的滋
味,可當我成了遊子,當我從科爾沁草願漂泊到中國的南海邊一
個亞熱帶的小城,當我五十歲還是個遊子的時候,一聽到這首
歌,我就想躲出去,那聲聲悲愴的旋律,好像就從我的心底湧出
來一樣,我無法忍受它的撥動。還是德德瑪,還是騰格爾,明明
是高亢、嘹亮的旋律,如今我再聽,就完全是傷感了。“美麗的
草原我的家”,那是自豪的讚歌,可如今就成了一幕幕花開花落
草長鶯飛的回憶了。不想懷念,因為懷念總是能撥動傷感的琴
弦,可是那記憶的琴弦如今已不用自己撥動就能鳴響了。傷感已
是長在心底的一片野草,有時近於蔓延般地生長。
看街頭行走著一對相扶相攙步履蹣跚的老人,馬上就想自己
那年邁的父母,身邊若有我多好。甚至看到一扇斑痕累累的陳年
門板,我都馬上扭過頭去,立即回避。深怕那門板後邊深藏的故
事,都是讓我傷感的情節。即使是一對摩登的女孩從我眼前走
過,也激不起我生命的勃發,望著遠去的青春倩影,聞著她們留
在身邊的脂粉香氣,我一下子就感到了生命的流動和流動中的距
離。
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到了“更年期”,往前看,那個杯子裏
還剩下半杯水了。我知道滿杯時候都沒發生奇跡,“半杯”的時
候更不會有奇跡發生了。前方的路對於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仍是
深深淺淺,可你還得唱著“夕陽紅”踉踉蹌跑:地往前走。不是奔
著那輝煌,不是奔著那奇跡,生命腳步它不聽你的擺布呀。
看著下一代人正生龍活虎地成長,與他們一起上樓,他們一
步兩個台階,還唱著“今天有點煩”,你一步一個台階,扶著欄
杆,還得喘著粗氣。遙想年,我也能背一杆獵槍,在大興安嶺轉
三天三夜,睡著雪堡,吃著炒米,豺狼虎豺何所懼。如今連好吃
的東西,都不敢多嚐一口,還不如廉頗老人了。
都說歲月不老,可每個人的那點曆史還是會發酵變餿的,不
信你主一遍遍地重複它,講給兒孫們聽,他們肯定會煩的,所以
我隻好把沉澱的歲月留著自己倒嚼。從那根已結成長鏈子的歲月
中,摘下一個個還有點光亮的鏈環,回味它、品嚐它,可是環環
都不完美,有的淬火過硬,有的接頭不圓,有的甚至就要斷裂,
還好,它們畢竟結成了鏈子,還是我自己把它們一環一環地扣在
一起的,這多少讓我有了幾許安慰。傷感的是,當初若刻苦一
點,努力一點,這條鏈子或許會更多出幾個美麗的光環。可如今
的遺憾是永遠無法彌補了。
如今這條鏈子我還得一環環地住上係,我不僅在係一條屬於
自己的生命之鏈,還是不我的家族和我們的民族這條更大鏈子上
套環。別管它細如牛毛還是小若蟻穴。
於是我又忘了傷感,因為我知道自己係成的鏈環還沒一個是
“恥辱和醜惡”。傷感不過是對生命和生活的熱愛,再看那還剩下
的半杯,就成了“我還有半杯水”。
不渴望奇跡,但還是渴望順利,順利於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
不也是奇跡嗎?
紫莖澤蘭的瘋狂
在中國的雲南、四川有一種碧綠蔥蔥、枝繁葉茂的草,叫紫
莖澤蘭,它是在四十年代由緬甸傳人我國的,這種好看無用、甚
至有毒的野草如今長勢迅猛,每年以三十多公裏的速度向周邊蔓
延。受其影響,凡是紫莖澤蘭所到之處,其他雜草就失去了生存
的空間,誰也無法與它競爭地下的養分。牧民因此失去了牧場,
農民為保住耕地與紫莖澤蘭展開了大拚搏,可是這種野草你就是
連根拔下來,扔在路邊,一沾泥土馬上就還陽,繼續生存。
雲南、四川兩省的老百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想滅掉紫莖
澤蘭,可是無濟於事,紫莖澤蘭的瘋狂那才是“椰風擋不住”呢。
為對付植物理的瘋狂,兩地的政府出麵,請來多名植物專
家,經各路高手會診,得出結論:若用人力去滅掉紫莖澤蘭是太
難了,因為一個物種,一旦脫離了它原來的生存環境,失去了物
種間的相互製約和平衡,就會勢不可擋。比如紫莖澤蘭在原產地
烏拉圭有象甲蟲專吃紫莖澤蘭的葉子,所以這個物種便不可能無
限瘋狂。可在中國卻沒有象甲蟲,所以紫莖澤蘭就如放出瓶子的
惡魔所向無敵,獨霸山野。
我國植放學家已著手從烏拉圭引進紫莖澤蘭的天敵象甲蟲,
但令人擔憂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如果象甲蟲到了中國,它若失去
了天敵,即便控製了紫莖澤蘭的蔓延,那不是等於送走了一個孫
悟空,又請來了一個猴嗎?
自然界的植物、動物經過幾億年的生生死死,在一定的空間
和環境裏已形成了彼此穩固、平衡的生態圈和食物鏈,誰都不能
稱王。參天大樹不怕身邊小草的侵襲,可是卻怕鬆毛蟲,鬆毛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