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批評道:“你怎麼替階級分子說話?太落後了!”
江祿全吼道:“你們才落後呢!當年人家抗日,你們怎麼不說階級立場?後來人家跟國民黨鬥爭,在解放戰爭中衝鋒陷陣,這就更能說明一切,你們那時怎麼不排斥?現在打下江山了,就開始整人了。聽說你們把李茹萍也隔離了?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中衛地下黨的最高負責人!”
“胡說!階級鬥爭本來就是殘酷無情的,誰讓張俊峰曾經是特務?誰讓他娶了葛文華?說到葛文華,誰讓他生活在馬有福的家裏?誰讓她的二姨娘也是特務?三姨娘卻是日本間諜?對於這種曆史不清白的人,難道不該審查?至於李茹萍,對她進行審查沒什麼錯,這也不關你什麼事!”
江祿全一拍桌子說:“張俊峰雖然曾是特務,但他並沒做下危害人民的事。後來他加入地下黨,自此為了抗日戰爭和解放事業屢建功勳。可以說,他對革命事業無比忠誠。至於葛文華,她本來就不是馬有福的女兒。在她從日本回國後,受殷素琴的影響,毅然投身革命,她到底有什麼錯?”
“別忘了,”縣長冷冷地說:“毛主席早就說過:‘無產階級革命要想取得全麵勝利,必須以鬥爭求團結’。不管張俊峰夫婦是否做出貢獻,但他們的曆史不清白。即便葛文華沒什麼問題,但她嫁給張俊峰這個特務,就出了大問題。尤其是,葛文華的養父馬有福!”
“越發胡說了!”江祿全恨不得打縣長一個耳光:“你知道馬有福是什麼人?他受殷素琴的影響,釋放過不少地下黨。後來,雖然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置身於國民黨軍隊,但從沒向共產黨放過一炮、開過一槍。又在解放寧夏時,在妻子殷素琴的勸說下主動投誠,這是多大的貢獻?建國後,他還是政協副主席呢。”
“你真是太落後了!”縣長憤怒地站起:“怎麼到現在還跟不上形勢?階級鬥爭是一種政治,哪有什麼汙七八糟的狗屁邏輯?紅色政權要想得到鞏固,就必須架起槍炮,向一切惡勢力長期開戰。依我看,你不是稱職的黨員,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潛伏的特務。幾次大喊大叫地要糧,還說‘大躍進’是錯的,簡直是反革命言行!既然這樣,就將你撤消職務,留黨察看兩年!”
江祿全火氣更大:“你別猖狂,你以為你是皇帝,可以一手遮天嗎?告訴你,你沒有這個權力!”
“誰說沒有?”縣長受不得小瞧,將雙手插在腰間說:“我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
江祿全忽然大笑起來:“無官一身輕,老子還不想幹呢。你以為林場的官那麼好當?有本事你派人幹上一天。不說能不能完成每天的治沙任務,單麵對每天的死亡,看你們有誰能扭轉這個局麵?要是誰能做到讓工人不死,我老江就每天給他磕頭到他死為止!”
1961年夏季,王鐵軍從外麵弄了兩隻被雹子擊昏的呱呱雞。回到營地,正趕上張俊峰又昏過去,於是和炊事員一碰頭,決定給張俊峰開小灶。沒想到張俊峰醒來,當即瞪著眼睛說:“少來這套!要吃大家吃!”他熬了一鍋野菜清湯野味肉,又動手每人給分一點。到最後,輪到自己已鍋底朝天了。盡管大家沒見到肉,但能喝到葷腥湯,心裏暖暖的。
王鐵軍感動地說:“場長,患難見真情哪!像您這樣的好人,這個世上已不多了。可以說,要不是您處處時時用實際行動教育著我們,感動著我們,誰願意留在這裏天天忍饑挨餓?”
“說的是啊!”張耀感動得熱淚盈眶,說:“場長,像我和王鐵軍這樣的人,本身是奉命來暗殺您的,可都被您感動了。在您和嫂子麵前,我們都是有罪的,可您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敵人看。唉!如今的日子越來越苦,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您和嫂子。”
張俊峰忽然猛地一驚說:“糟了!家裏斷炊了。我出門時,你嫂子已餓昏過幾次,我得馬上回去。”
大家一聽都驚慌起來,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快去看看。”
張耀隨手拿了一小袋黃米說:“我們空著手,怎麼看嫂子?”
張俊峰預感到要闖大禍,忙說:“快放下!這是公家的糧食,千萬不能拿!”
“場長,都啥時候了,您怎麼還死心眼?嫂子既然餓昏了,身體肯定虛弱到了極點。您不可憐她,我們可憐!”
“可這是公糧,人多口雜,這是犯錯誤的!”
“什麼公糧、私糧的?您不也把家裏的糧食拿來過不知多少次嗎?可有幾次是還了的?再說,這糧是我拿的,與您無關。要追究責任,衝著我來好了。”
“不行!我不能連累你。”
“沒那麼嚴重!就是連累,我也願意。反正,我曾經是國民黨特務,怎麼努力也入不了黨,我就不入黨了。誰想說我落後,隨便說去。”
“不行!”張俊峰固執地說:“我是黨員,快放下!”
王鐵軍憤憤不平地說:“您太固執了,固執得既讓人感動,又讓人覺得迂腐。您老是講大公無私,一心為公;老是把每個人看成自己的親兄弟,教育我們‘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您老是拿黨員的標準對照檢查自己,可人家把您當黨員了嗎?”
葛文華餓昏在了家裏。她身邊沒人,當醒來後,目光遊移,見正堂上供奉著《玉曆寶鈔》,要過去再翻翻它,用精神上的信仰來轉移饑餓的感受。可自己已沒力氣了,要是有一口飯吃該有多好?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家裏的米袋子空無一物,不知抖過多少次,連一粒米也沒有。
“唉!”葛文華歎著氣自語:“人活世上,究竟是為了啥?難道人辛辛苦苦奮鬥,就是為了吃喝?可是苦了多年,怎麼日子沒有富裕,反倒越來越苦?像我這種人,活在世上就要吃飯。如今不要說我吃,連孩子都沒吃的。等一會回家,又要淚眼汪汪了。看著她們難受,做娘的心裏難受啊!要是我死了,就可以省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