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青黃不接
這天中午，張俊峰看著飄揚的旗幟，對失去信心的民工說：“隻要指揮部的這麵旗不倒，我們的治沙隊伍就不會散，流沙的衝擊就能頂住。”
“場長，我們連命都保不住，看個紅旗能當飯吃？”
“但這是我們的精神寄托！過去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也是看著紅旗，才走完了長征。我們共產黨人無論有多大困難，隻要心中有旗，就能增強信心。假如不是這大旗，共產黨又怎麼能使國民黨正規部隊的對手？”
一個職工說：“您說得真好，可眼下的困難咋過？”
“這種日子不會繼續，隻要我們心中有旗，就一定能戰勝饑餓！”
“場長，”另一個職工說：“我真不明白，您是國家的功臣，放著那麼優越的環境不去，為啥要到這個地方？為了治沙，您把多少心血都付出了，可得到了啥？”
“革命工作，難免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當年黨內不是出現了王明麼？後來又有張國濤分裂黨中央。雖然我不明白現在中央咋了，但斷言共產黨是偉大的黨。操縱事的，可能是個別人。”
張俊峰走路沒精神，為怕跌倒，就拄著拐杖在各工地察看。他的眉毛、胡須，以及身體都沾滿了沙子和柴草。在饑餓中，同沙漠拚搏的工人一起同呼吸、共命運。有時他餓昏在沙丘下，醒來看著沙蒿的籽，就是不肯捋一點充饑，他在心裏說：“為了得到春播的沙蒿籽，我的花棒死了。就是餓死，也絕不能吃種子！”
王鐵軍含淚對張俊峰說：“這還叫治沙隊伍麼？”雖然張俊峰被撤職，但大家叫習慣了，也從心裏把他當場長，於是說：“我看這樣下去，這支隊伍也要全軍覆沒。實在不行，沙坡頭的樹皮草籽，我們也剝點捋點？”
“胡說！”張俊峰憤怒地說：“我的孩子就是不吃種子才一個個餓死在沙漠。各娘養的各娘疼，難道我和你嫂子不心疼？可沙漠中的樹，沙漠中的草，都是我們的心血，就是再餓死一片，也不能動它！”
“如果人人餓死了，還有啥意思？”
“媽的！你這是人話嗎？”張俊峰第一次出髒言罵職工：“就是都餓死，還有我們的後代！現在鐵路需要這樣植物，誰也不能打它的主意！”說完，獨自走出了帳篷……
這天中午，張俊峰走路輕飄飄的，跌跌撞撞，像是一隻離線的風箏，似乎一陣微風就能把他吹到天邊。當他來到一座沙丘上，要向遠處看去時，忽然栽了下去。醒來後，一陣微風吹來，他聞到了一股蒿子味。強烈的食欲，使他使出所有的力氣，摸索著捋了一把沙蒿，連殼帶籽兒送到嘴邊。
“餓死不吃種子！”一個渾厚蒼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遲疑了一下，又把手放了下來，但強烈的食欲再也不能克製，於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望著天空大喊道：“老天爺呀，就饒恕我這一次吧！”可當送到嘴邊時，又忽然停住，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你這樣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這樣做？”
一轉身，見江祿全站在身後。江祿全抱住張俊峰哭著說：“老張啊，你我總是想著如何保護植被，可你知道大躍進那陣子，上邊呼隆著放衛星，畝產萬斤，多少村隊都在野地裏燒土窯？沒柴禾，就上南山台和北沙窩胡砍。活生生的沙蒿、不花、堿柴、茶禾茉、苦豆子、毛頭刺被連根刨掉，你聽了會咋想？”
張俊峰急了，多少年來，他潛心於沙漠研究和綜合治理，隻聽別人說“畝產萬斤”的驚人新聞，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既然有畝產萬斤的跨越，為何全中國人還要有餓肚子的罪受？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尤其是，沙漠都還沒治理好，怎麼還在搞人造沙漠，於是憤憤地說：“這簡直昏了頭！”
“我們為了讓沙漠裏長草，付出的代價還少嗎？沙窩裏每長一棵草，都很不容易。現在的沙漠植被都毀光了，大風一起，黃沙漫天，用啥去抵擋？”
張俊峰痛心地說：“也不知道決策者咋想，怎麼能做自掘墳墓的蠢事？我們為保護每棵植物，忍饑挨餓，到底為了什麼？”
“現在到處是浮誇風，結果誇到全民餓肚子了。不說這個，我覺得上麵對你們不公啊！即便你過去在特務處，可你投身於革命多年，功勞苦勞說不完，為什麼要讓你傷心？文華雖生長在一個複雜的家庭，但她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事實勝於雄辯，卻把你們當審查對象，太不公平了！”
“老江啊！”張俊峰感動地說：“按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理歸理，怎麼也說不過心啊！有沒有職務是次要的，當年發下的誓願要兌現！不料聽你一說，我感到治沙還有啥意思？我們為給家園增加綠色，不惜獻出青春熱血。沒想到人家卻亂砍亂采，你說治理容易還是破壞容易？”
“別說了！”江祿全看了看周圍，這才放心地說：“前不久我發泄了幾句，上麵說我落後。我揣摩著，如果對你審查後沒問題，可能要恢複你的職務。”
張俊峰歎了口氣說：“有你就行。”
江祿全搖著頭說：“這負責人還得你當，我不是這塊料子。”
“要不是你搞代食品，恐怕都死光了。”
江祿全忽然擦去淚水說：“你無官一身輕，可為難死我了。”
“我也沒閑著啊！我隻是覺得上邊亂決策，中衛人世世代代受沙害，這是報應啊！”
翌日，江祿全來到縣政委，闖進會議室高呼嚕大嗓門地說：“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就是瞎開會亂決策，到底有沒有頭腦？上邊是瘋子，隨便糊弄個什麼，你們就不動腦子亂折騰。”
縣長問：“怎麼了？你這人還算不算共產黨員？”
“當然算！我老江一向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比起一些不做事的人，應該算是問心無愧！”
縣長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不稱職的黨員，那麼張俊峰夫婦就是中國最優秀的黨員。你們不該抓住過去的曆史不放。即便他們的身份有問題，他們參加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後，不但沒做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還帶領大家治沙。我覺得，應該恢複他們的職務。把好人的心傷了，還有沒有良心？”